小说 | 三封手札

                                                                                                         

(一)

很早以前我便交待女儿:出生,可以不明不白不追究,毕竟生不由己。死亡,必须明明白白,因为这件事可以自己作主,所以若是有天我罹患不治之症,不要隐瞒,我不想死的糊里糊涂,每个人都应该有权利在死神降临前进行最后一次狂欢。

善解人意的女儿在我八十五岁平凡的一天中,告知这则消息,我内心还算平静,人总是要面对死亡,近些年迷恋参禅悟道虽不至于了生脱死,却也能坦然处之,不过仍对这多彩的人间有些不舍与眷恋,养生一辈子,终还是没能逃得了死亡的大关,就年岁来讲我这一生已然够本,也许这病不是癌症,只是这段生命应该在这儿暂停,人生数十载倏忽而过。我很开心自己在面对死亡时更多的情感是不舍,年轻时我曾幻想过这一天,那时便希望自己临终前定要不舍这世间,才证明活的幸福,因为幸福所以不舍。

回首往昔岁月,送走了爹娘,又挥别了挚爱,如今女儿都被唤作奶奶,我这一生还能求得什么呢?

也许下辈子我该是一粒米,因为这是我曾得到的;也许下辈子我该是一头猪;因为这是我曾得到的;也许下辈子我该是一头牛,因为这是我曾得到的…我这一生靠万物助缘馈赠成就一生,却从未有机会反哺,该用下辈子去还。

我开心女儿告诉我检查的结果,之前便已几乎料到,到了一定年纪是可以大概预知生命的终点的,据医生推测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而我这把年纪也不适合再动手术,万一折在手术台上就了连这最后的几个月都没了,我很幸福,在被下达“死亡通知”后还有时间。

最后这不到半年的时间我要留给自己,要去做些年轻时候因为忙着赚钱而留下遗憾或没来的及做的事情,比如爬泰山等日出,去重庆吃火锅,攀长城叹古今岁月,去青藏高原敬畏自然….我要做的还很多,不可能一一实现了,若在途中感觉时日无多,那最后一站要回老家,那个已孤独多年的砖垒房子。

女儿开明不阻拦,她和大炳商量了下,决定一路开车,让小兵陪着(大炳是我的女婿,为人憨厚老实,小兵是我的孙儿,是个机灵鬼)小兵请了几天假,检查结果出来后第三天我们便出发,最先去了泰山。

他们把车停到半山腰,然后计划坐缆车上去留宿,我不坐非要徒步,女儿让我体谅她和大炳的身体,但小兵和我一队,所以我并不因此让步,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虽说是半山腰开始爬起但应该也爬不上那玉皇顶,可若不爬山这日出看的又有何意义?拄着孙子去年送的虎头拐杖,理都不理女儿,艰难的开始向上爬去,他们寸步不离,生怕我出什么危险,我老脸一红不觉有些丢人,周围人把我当猴子来看,呵斥他们离我远些,身旁一个又一个登山者不时搭话:

“老爷子!加油!”

“爷爷…您怎么不坐缆车呢?”双十年纪左右孩子模样的娃娃关心我。

“因为爷爷想要爬到山顶。”

“梦想是梦想啊,现实是现实啊…”他一脸不可思议。

我笑了笑道:“我正在朝着梦想一步一步的走啊。”

“那您一定注意安全,我先走了。”说着噌噌噌就超过了我。

我每走一小段路就要歇息一大阵儿,他们倒也并不着急,紧紧的跟在身后,走走停停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望到了南天门的轮廓,也许再有个把小时就能登顶了,来的时候天气微寒,每次歇下会有些冷,女儿便忙把呢子大衣为我披上,我从未幻想过自己居然能再次登顶,女儿去找住宿吃饭的地方,我告诉她自己就吃这小摊儿的泡面,在我的软磨硬泡下才挤出油包里的一点点辣油进去,这泡面吃的一点儿都没有味道,但我知道这胃若是经过麻辣的洗礼后日出该是看不成了,小兵这孩子我特别欢喜,也跟着我吃了一碗,他们两个人跑去餐馆,我和小兵都瞧不起他们两个假城里人。

因为运动过度,胃痛难耐,吃了药后好受一些,但仍不能起身,蜷缩着身体才能舒服一些,他们以为我累了,便扶我上床休息,但我哪里是累了,精神好的很,只不过身体不听使唤罢了,我叫他们不用管我,先去休息。两点钟的时候我开始叫醒服务,小兵已经睡熟,明显不太想看这个日出了,根本不理会我,最后我们三个出发,应该会有日出吧?

浪费时间继续攀爬,燃烧着生命最后的灯油...其实我知道他们可能早已对我心生厌烦,但仍要任性,更好的观景位置我们占不到了,虽知道只要自己过去就会有好心的娃娃给我让出一席之地,但和年轻人挤什么呢,万一真被挤下山去就得不偿失了,现处位置虽然平坦不高,但很安全,应该也能见到日出,四点钟一过,云海已悄然浮现,浓浓白烟般的云海之上的游离云便不显神圣,暗蓝色的天慢慢变浅,一大团金色的云包住了那团火,火光并未因被遮挡而气,反为那些四下飘散的闲云镶上金丝的边儿,最大的那团似金色荷包一样挂在空中,我伸出手去拨云,眼前的空气并非触不可及,这云看起来硬实却手感软绵,摸上去才知本是无形,手在云中探出,抓了个寂寞,并未见日。

前面那一撮人中,不知何时小兵拿个相机挤在前头,这日好像被这群人吓到一般,迟迟不敢现身,我想也许该下山了,因胃部隐隐作痛虽清晨微凉,额头却早已发汗,再等下去怕是见不到明天的日出了,那云终要给日让路,一道异样的光芒透射出来,第一缕阳光洒向山间,云海带了些金泽更显超然,我不觉忘却了身体上的疼痛,看着太阳一点点的露出,直到这光慢慢平移,不知何时能照耀到我这年老干枯的躯壳之上,也许再也不会照到我的身上,小兵被日光染上了金色,我和女儿这个位置可能不会有阳光的眷顾,不过终是如愿以偿,得见了日出。

“记得上次来泰山时,和几个要好的高中同学夜爬,累的双腿抽筋可就是没有放弃,最终油光满面的登顶,却只见到了雾蒙蒙的云海和这些镶着金丝的残云,未能如愿见到日出,可这几个朋友…”我忆起了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和朋友夜爬泰山的经历。后来因为生活、结婚、生子、赚钱、养家…这份友谊终究没能维持下去,也不知他们现在身处何方过的怎样。

“爹说什么呢?”女儿和大炳轻声嘀咕道;

“年纪大了,有些糊涂…”都被我听到了耳中。解释?怒骂?一笑置之而已。

再看女儿眼眶微微侵上血色,她知道糊涂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她又何必替我伤心,忘了自己也难以逃脱这世间迷局。

泰山之旅就此圆满结束,安心的回到了南方的小楼上休养,南方的气候宜居养人,所以我在年轻时便定居在这里,但近些年越是安逸舒适反倒越是思念家乡,那个小小山坳才应该是埋葬我的地方,回来这一个月的时间去过两次医院,最终又健全的回到家,家中太闷,便不时一人偷偷去广场遛弯儿,累了便坐在长凳上观察周围人,我不欢喜看和我一样垂垂老矣的人,欢喜那些年轻人,虽然在我的眼里他们不过是一群娃娃而已,但我们的审美标准大同小异,老朽虽年岁已高,但“童心”未泯,欢喜看那些长得漂亮的女娃娃,只不过这份欢喜中多了一份慈祥,偶也有穿着暴露的娃娃们让我害了眼疾,心中不免升起“世风日下”的感慨。

自己却仍是看的并不避讳,不怕人说我为老不尊,我也仅仅是看看而已,早已无力做什么非分之事了,欣赏美的事物不分年龄,这要是以前有老秦管着,眼神儿都不敢飘忽,如今没人管反倒看的少了些趣味,想来这应不算是背叛老秦吧,毕竟我这颗心在五年前已经随她死了。

近来状态转良,因时日无多更知珍惜当下,回到家中对女儿说又该启程,女儿不说什么,她知道我就算是胡乱折腾又能折腾多久呢…吃晚饭的时候小兵又跑过来,他说自己这次放了个长假,想来应该是辞了职,我也不好揭穿。

下一站是八达岭长城,为此那个晚上胃激动的好像有火在烧,我却不敢言语。

一早便准时出发,只要有小兵在便是自驾,我无法长时间坐车,原本两天就能到,路上因我耽搁了些时间,一周才到,沿途还转了几个不知名的地方,但缺了一点儿故地重游之感,无论去泰山或长城,我们都会避开休息节假日,防止我这把老骨头被挤得散了架,但即使工作日人也还是不少,却正和我意,若这长城之上只有我一家人那还有什么意思,时节已入秋,天虽然很高但并不算凉,山间的松林已经染了落日的余晖,赭红、金黄、黄绿...片片连绵,和六十年前的景色一样,甚至还是那群游客,他们不停的重复着游览的工作。

想来这次是无法爬完了,长城比泰山还要难爬,很多地方连石阶都没有,最针对我这样的老头儿,不过这并不算是遗憾。因为有个年轻人曾独自爬过长城,因为买不到回北京城的车票便把长城开放区域爬了个遍,所以我只要踩一踩这砖足矣,两个方向都走了走,坐在石阶上左顾右盼,上次就是在那个位置见到几只空中盘旋的黑鹰,心生一种孤独悲凉之感,却坚定了那个年轻生命活下去的勇气,那几只鹰告诉他,为鹰必须承受的了孤独。

那个最陡的斜坡,不行!我还得起身走几步,在这儿并看不到那儿,在小兵的搀扶下穿过烽火台,终于看到了那最陡的斜坡。那个年轻人曾在这儿帮一个陌生的女孩儿拍照,彼时孤独的年轻人未曾想到那女孩儿是奔他而来,两人都戴着黑色鸭舌帽,口罩把鼻子嘴巴遮的严实,互相只能用声音和眼神交流,女孩儿请那个年轻人帮忙拍张照片,他没想到会在途中遇到与自己一样孤独的旅行者,也许自己该勇敢的走下去。眼前这个看起来娇弱的女孩儿不也正是一个人在路上,她是鹰吗?不,她就是一个爱笑的女孩儿。

他拿着女孩儿的手机出神,看她走的有些远,盘腿坐在了那里,把一只胳膊伸的老高,对天比了一个大大的胜利,他沿着她的手指望向天空思忖半刻,为能把照片拍的美些,太过认真以至于单膝一跪居然给了眼前这个陌生的笑眼女孩儿,他希望能找到最好的角度和时机,仅在画框中留下爱笑的女孩儿一人,那年轻人并未看到那张笑脸,但月牙般的眼已勾勒出了笑颜,最终这张宝贵的照片中还是混入了几个人虚影,却成了最好的背景,她感谢年轻人,两人就此别过,很多的缘分就是匆匆而过,也没必要留住,其实不留反倒留下了最美的回忆。

“走吧!去天坛!”

得令的几人但凡能满足我的要求都不会拒绝,上次是先到的天坛,后爬的长城,此番却调了时间,上次见到最古老的一棵松是六百岁,不知道这次是否有幸见证它七百岁的生日,走在阴凉的松林间,这次我没有走...坐上了轮椅,女儿成为了我的专职司机,推着我去找那几颗古松,周围的景色已然腻人,只有那几棵“松友”还值得挂念,终驻足在那几棵古松前,标签确实换过,给它们更新年龄的该是个有情怀的人,上次见到这几颗古松我很想伸手抚摸,感觉这一摸就能触及历史的深邃,可终是没有下手,这次更不会。

再走去神乐署,记得上次在这条路上恰巧见到了一只机灵的松鼠,治愈了那颗在北京居无定所四处飘荡的游子心,与上次不同这次神乐署开了门,记得上次兴致勃勃来看标准赶到却因维修扑了空,但我却累了,不想进去叫女儿推我回去,在酒店睡觉时猛然想起,七百岁的老兄,我到底还是忘了它。

经过几天的折腾,我在北京又住了一次院,本以为生命即将就此终结,但却再次醒来,即使身体大不如从前几乎不能行走,仍要求出院,我知道此时心比身要重上几分了,又回南方小楼上,时间不会因我对世间的留念动的半点情感,它不希望我死也不打算为了救我做些什么,就这样像几十年几百年几万年几亿年亿万年前一样缓缓的流着,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生灵等着它的流逝而生生灭灭呢。

三个月过去后我虽身体差了些,但还活着,并未待在医院慢慢等死的活着,下一站该去重庆,至于西藏和家乡我必须抉择,若是想要安息在家乡那必须放弃西藏之旅,若是去西藏就要接受可能会客死他乡的凄凉,我年事已高确实不适宜去高原地区,但抉择的时刻还早,重庆不是还没去呢吗?

若按医生推断我的时间已然不多,极可能停止在去某个地方的路上,如今我已经几乎无法独自行走,但虽看起来虚弱,还是去了重庆,那里的人好生热情又有些吵闹,夜晚的街也非凡热闹,重庆有我的老友,若是打个电话想来应该不用在这火锅店外排队吧。排队的人太多,等了很久老板注意到了我,看我年纪大便让我插了队,我这一生做人做事本分老实,这次却在老板的安排下占了些便宜,得知我的情况,即使店里没有清汤锅底他还是硬要给我现做清汤锅,老板人好,但我并不领情。

“莫不是怕我吃死在店中?”我有些恼火,想来老板可能怕我在店内出事。

“你个老….”他住了嘴。

“吃死了是我活该,但若不吃便死那岂不遗憾?”老板懂我,吩咐了下去。

没一会儿这红油火锅便端上来,看起来颜色有些恐怖的火锅其实没放几粒辣椒,他们点的食材有不少我能吃的,鲜豆腐,白萝卜,土豆,猪脑花儿…

我也就能吃些软糯的食物了,小碗中的蘸料有些不太正宗,一碗温热的白水就是我的蘸料,这猪脑熟得快,女儿捞了一小块儿在白水里搅动,脑花儿还没入水红油先滴了下来,白水中几滴红油在我有些模糊的双眼中绽放出花,接着筷子在碗里不停搅动,打散了那几滴红色的油花,这油成了片,好似宣纸泼了墨一般,终于送到嘴里,还是辣,我知道此刻胃并不愿合作,它早已厌恶世间的美食,不愿帮我消化,但嘴和舌却仍有留念,也许我不该咽下,可习惯使然一抿就掉到了胃里。

我吃不了太多的美食,就是解解嘴馋而已,一样吃了点儿便结束了这顿饭,看着他们吃自己也幸福,原本这胃就不愿接受任何食物,何况还带些辣味儿,它生了气,我遭了罪,只有在遭罪的时候我才会问自己,何苦?

好像每去一个地方后休养一段时间已成习惯,不知是否算是回光返照,慢慢我有了些精神和体力,原本以为三、四个月便要与这世界告别,如今半年已去,我居然还能在长凳上看那些漂亮的年轻娃娃们,一时竟不知是否该再次出发,可小兵已找了工作,不适合远行,我一时竟不确定生命的尽头在哪,也许西藏可以不去,身体好了一些没必要自找麻烦,但我想要回家,也许生命最后的一刻该在那里度过,那个村子早就没了人住,走了一个又一个,就是没有回来的,我该回去。

女儿给老家的人通了电话,几个很久没见过面的孩子答应提前帮忙收拾,我不急,生命还有一段时间,五天后趁着小兵休息,我们最终踏上了回家的路,老家四面环山,近些年退耕还林怕是房子周围全是树吧,鸟兽蛇虫应该也不少吧,可惜女儿一直没有机会回来过。她在车上装了一大堆没用的东西,蚊帐、蚊香、捕鼠器、花露水、防皲裂的药膏等等等等甚至还有电棍…

一下车那清爽干净的空气就把我拉回了儿时,不许任何人动我的轮椅,我无需睁眼,这里的环境有变化,但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我不敢睁眼尽量回忆数十年前的画面,在这儿玩过捉迷藏,这儿我被一个小子按在地上暴揍不敢还手,这儿我赢了满满一鞋盒的卡片,大家再也不和我玩儿…

我叫小兵把车停在村口,每个角落都不能错过,身后陪着我的只有女儿、大炳和小兵,我不让通知老家的孩子们,吵吵闹闹我不欢喜,此刻也不愿和身边人一一讲述每个地方留下的回忆,他们只要安安静静陪着就好。这儿!我在这憋的尿了裤子….继续推我,不知什么时候泪水湿透了前襟,女儿见状也哭了起来,忙过来帮我揩去泪水。我不知道她为何要哭,难道她也对这里有着一份牵挂,我流下的可是幸福的泪,没有哪个时刻比现在更幸福。

终于到家门口,一只肥肥的短嘴大老鼠窜出来迎接我,吓得我们四个人直跳脚,可能是遗传我吧,他们窘迫的样子逗笑了我,我也自小就怕老鼠,可如今却有了一份亲切,这里的老鼠感觉很健康很可爱啊。小时候冬天我常同母亲上雪山,或因闲得无事可做或用爬犁拉些枯木干枝回来烧火,这感觉还是如此亲切,不过这一路上却没人再和我打招呼了。

上学的时候总有在院子或路边的人交代我要好好学习,后来上了大学工作后又交代我要孝敬父母,他们都说我有出息,我便因此沾沾自喜。一张张面孔还如此清晰,我还未来的及见到他们老去他们怎么就突然消失?我还没有见到他们的孙儿长大自己怎么就已然老去。

“我的晚年将在这里安息…”即使身体慢慢变好我也知道终有告别时,而此刻自己终于找到了归宿。

想来女儿应该本以为我仅回来看看而已,小住几天,没曾想居然打算就此安居,过惯了城市便捷生活的她一时无法接受,又不知如何开口劝我。

“我们吃什么啊?”

我指了指屋后已经荒了许久的园子。

“可现在这个时节哪还能种的了蔬菜…”

我没理她,知道她就是不想要在此住下去而找各样的借口,城镇离这儿不算太远,十几公里的距离,我相信他们勤快一些我就饿不死的,我活的岁月长,很多事情不愿说的太透,心中却明镜似的。

小兵新找的工作,不好请假太久,明天就赶回去,接下来我们三个人将继续在这里生活,大炳和女儿上了山去捡些干柴,小兵开车去买些生活必须品,虽然这生活对女儿来说难以接受,但适应不难,年轻时我曾有过一个人独居家中的半年时光,也是慢慢适应,她条件比我好还有大炳陪着,也许时间久了她便不会对我的离去满是不舍和伤心…

我不知自己还有多长时间,但知道时日无多并不是件坏事,用生命最后的日子做些想做的,开心的,不去管顾那么多,也许时间会忘了我或是我忘了时间,我的生活还得继续,带着希望开心的活下去…

窗外这无情的天好像特意为我落了一场触地即化的雪,虽片刻不做停留但却醉人的美…

                                                                                                                                              暮年老河绝笔

(二)

父亲两个月前与世长辞,我一直知道他在写这无关财产的“遗书”,看着七扭八歪的字该是费了不少气力,直到最近我情绪稍稍稳定才有勇气翻阅,原打算不做改动联系几家出版社,希望哪份杂志期刊能够为父亲留下的“遗书”腾出一角位置,分享他走到生命尽头时的状态,他对生命的感悟,以及那份对生活的希望…

父亲并未交代要发表此篇,他动笔的目的仅是为了让自己在弥留之际有事可做而已,我出于私心想去分享,但父亲的“遗书”中太多造假成分,虽这份豁达对读者有积极的影响,但我不愿说谎,故在此将父亲的谎言戳穿。

父亲得知胃癌晚期消息后确实并未因此消极,反倒对生活充满期待,当天晚饭时与我商量要外出旅行,我不同意,他便放下了碗筷,虽未明说,大致意思就是绝食抗议,我拿他没法,先应着哄他吃饭,也许过几日便会忘了此事,第二天晚饭时他旧事重提,我问他去哪里,他说泰山。

我以为在开玩笑,他这个身体别说爬不了山,走路都已蹒跚,问他为何要去泰山,他说去看日出…我又问还去别的地方吗?他接着说长城、重庆、西藏、家...我让他在老家和重庆选择,只有这两个地方在我看来还勉强适合,他依然选择了泰山,态度坚决,无论我把去泰山的弊端分析的多么透彻他仍固执己见,当晚我和他置气,这次是我没吃晚饭。

睡觉时我和大炳商量,大炳说听父亲的,他想去泰山那就去,我想也是,难不成老爷子还真想爬上去不成,想来这一路应该也不算麻烦,无非就是多带些衣物,别让他着了凉,因为知道老爷子时日无多,我便尽可能的遂了他的心意。

计划过段时间让小兵请几天假,想来去趟泰山又能花费多少时间,父亲可能是担心意外情况,三天两头的催我,半个月后我们从家出发,途中为照顾父亲的身体,多耽搁了几日后才到泰山脚下,汽车沿盘山路停至半山腰,我让小兵去买缆车的票,父亲居然说要爬上去,我没理他让小兵继续购票,搀着他去往乘坐缆车的位置,父亲动了怒,甩开我的手,硬是要徒步爬山,我不懂他这一大把年纪逞什么能,我赌气不再管他,任由大炳和小兵搀扶,他那倔脾气不让任何人靠近,我被气哭了,真不该带他过来,看着眼前的倔老头儿颤颤巍巍的迈着步子,感觉还没等走上第一个台阶他就会突然倒下,我因生他的气而哭,更因看他拄着拐杖硬撑的样子而悲恸不已,父亲怎么就老成了这个样子啊!

大炳和小兵守在一旁又不敢靠的太近,时不时回头看向仍在原处啜泣的我,我揩去脸上的泪,追上去搂住他的胳膊,他前一秒还在盯着脚下暗暗使劲儿的双眼转向我,眯了起来,我也笑了,挂着泪水的笑。

他对我说:“你的好我都懂,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亦勿强施于人啊…”

我搀着他登上了第一个石阶,让大炳在另一面搀扶,自己一人搀着父亲着实有些困难,不时周围的人会和父亲打招呼,钦佩他老人家的毅力与勇气,父亲总能回给一个微笑,上山时已是下午,想来照这个进度几天都爬不到山顶,可父亲的倔强我们只能迁就,天黑了下来,我们并未行进多远,我对父亲说这样是来不及看日出的,而且是爬不上山顶的,父亲没理我,继续一步一步踏实的走下去,与其说走不如说被我们抬着向上,我真怕,真怕他熬不过这个漫漫长夜,已经忘了是第几次歇息,父亲回复了那个已然被我忘掉的问题:“能否登顶不要紧,重要的是要在登顶的路上,只要有日出就不会来不及…”

这个漫漫长夜熬的不只是他,就连我都有些熬不住,大炳甚至在休息的时候打起鼾来,晚上有些凉,我给他加了一件衣服,那夜黑黢黢的天上好像一颗星子也没有,也可能是我的注意力全不在天上,我知道这日出定是看不成了,只希望天亮了后倔老头儿能同意下山,这夜出奇的长,看样子父亲不会再走了,在不碍人走路的台阶上已静坐许久。

天色变浅我靠在大炳身上好像睡去了一会儿,忙睁眼看父亲,他还是动也不动的坐着,我真怕他…去探了探鼻息。

“没见日出,我不会走…”他缓缓睁开那有些浑浊的眼,此刻该是静待日出的时候。

我们没能看到日出的第一眼,却看到了第一眼的日出,但这第一眼又不知从何算起,父亲终于如愿见了日出,看着天自言自语的喃喃道:“上次来泰山…和同学夜爬……却只见到云海和残云…未如愿见到日出…这几个老朋友哎…”

“爹说什么呢?”我轻声的问大炳;

“年纪大了,有些糊涂…”大炳说;听大炳这么一说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儿。

想着心愿已了,该回去了,微凉的清晨父亲的脸涨的有些红润,我忙用脸贴了上去,急忙叫小兵背爷爷下山,就近在一家医院住下,可情况并未好转,住了大半个月也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医生束手无策的表情仿佛宣告了死讯,我靠在父亲的嘴边猜他说出了回家二字,我知道家是哪里,父亲状况并未改善,我们便出院启程回乡,可惜他并未如愿见到家乡的故土,在摇摇晃晃的车上走过人生最后一段时光,他最厌恶坐车,年轻时晕车的毛病一直未随年纪的增长得到改善,可还是…

我找了数家出版社,没一家愿意分享老人的“遗言”,回复的话虽不伤人但意思却伤心:没人看的...没价值的…

我想这是一种人生态度啊:暮年的乐观与面对生死大问题的坦然!怎么能用价值来衡量,也许那些庸俗的人并不配看到父亲的文字,也许父亲也不愿与人分享,也许对这个时代真毫无价值…

我猛然惊醒!也许父亲并未说过一句假话,原来他只是为自己造了一个美丽的梦啊!而我却将他的梦也要击碎…                                                                                                                                                                                              女儿落笔:淮生蕤

(三)   

难道我的晚年应当这样过…

                                                                                                                                                                                                                        年轻人落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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