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两年多了,同门的聚会我屡屡缺席。忙是真的理由,还有一方面原因:我怕面对我的导师,那个像父亲一样慈祥的老人家。
以前读名人怀念老师的作品,我总是无法感同身受。因为我遇到的老师虽也有可敬的,但并不都有趣,有些还给了我沉重的心理阴影。直到遇到我的研究生导师,我才体会到那种发自内心的尊敬与爱戴。
我是工作后辞职读的研,又是跨专业。虽然辞了职用了半年的时间啃了很多书,但是心里还是很没底。面试的时候此前北大败北的阴影又笼罩了过来,更是惴惴不安。选中老师也是阴差阳错,因为他研究的方向实在难,让一起面试的对手都望而却步,我却无知无畏地写了老师的名字。研究所的六个老师,一人每年只带一个研究生一个博士生,所以选了就没有退路。
老师不嫌我非科班出身,年纪又比一路读书上来的同学虚长几岁,很耐心地给我做心理建设,希望我明白这条路的辛苦,同时做好持续作战的准备。我一一记下,晚上给老师回复了邮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表示愿意在这个方向努力。老师很快回了邮件,让我意外的是:他没有对我的内容做出什么回应,只是给我指出了几处措辞、标点上的不当。我从小就很注重表达的规范性,但经老师一指,发现自己还真是缺漏很多。心里一下备感压力,此后在行文上也更仔细谨慎。不仅是对语言表述,对表格设计的合理性、图片插入的方式等方面老师都有要求,至今我还没见过谁比老师更会设计表格的,看似杂乱无章的或者需要几张表才能说明白的东西往往被他用一张表就说清楚了。这是后话。
初入师门,老师让我每天坐在他的办公室读书。我于是每天早早赶到学校(习惯独住的我虽然在学校有申请宿舍,但几乎没有住过),烧水泡茶,抹尘浇花,然后啃书。老师有课或有事时,会来学校。求知若渴的师兄师姐也定会陆续来到,有时候办公室里挤满了人,一群人就某个字的演变讨论上许久,急了还会争辩,但氛围极好。我只在一旁给大家倒水递书(他们争急了,就要“引经据典”,这时候我就得在各种书柜里找书给他们加油),不插话,也插不上话,他们都已到了山腰甚至接近山顶了,还在山脚的我只有听的份。但是这种氛围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极暖的印记,以至于今天想起来,还是不禁莞尔。
老师治学严谨,一个课题磨了好几年还在慢慢研究,那些新名堂新机会他也从不去争抢。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工资是多少。这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好处,活得干净。但是对于学生的课题和前程,他很上心,谁要发文,谁要进站,谁要访学,他都全力引荐和帮助。甚至后面还一力推我去交大读博,这又是后话。
老师的可爱之处并不只在他的博学和蔼,还有他的有趣。老师是个像王小波那样好奇心很重又聪明有趣的人。虽是文科出身,但他会写代码,统计学的题没有难得倒他的,逻辑又极好,第一天就用“一群大雁南飞≠大雁都南飞”的命题给我上了一课。老师会武术,练过气功,好打抱不平,为此吃过很大的亏。他还研究佛学,有个很高级别的法号,能自由出入各种寺院。他还研究古乐谱。他认识很多植物,出游的时候他就是一本百科全书,在读研的几年里我也认识了西溪校区的所有植物。老师还爱下厨,炒菜、煮面、包饺子都是得心应手。他爱旅游,天南地北去了好些地方,雅俗皆有交游。甚至连他家的猫都被取了个极有趣的名字——“没有”,有时我们聊天偶尔说到“没有”这个词,那只小家伙就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们。
在老师的家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知识分子家庭的那种安和。阳光从阳台爬进来,躺在了一排排的书架前,一旁的各色盆栽精神抖擞地昂扬着,“没有”在悠游地踱步。老师和师母在擀着饺子皮,胖胖的师兄费力地和着面,我把葱切得细细碎碎,师姐在一旁笑说我像个厨娘。一切都是那么让人怀念。
几年相处,虽然我因生性愚钝在学业上并无大进,但是老师对我依然十分关爱。虽然当面多为鞭策之语,但师兄师姐都说他总在同门面前夸赞我,在其他老师面前也肯定我。在我重返校园的几年里,其他任课老师对我颇多怀疑,总质疑我求学的真心,似乎舍弃高薪读一个非热门专业就很可疑似的,幸而老师总是替我挡回去。在毕业答辩会上,他还对其他老师说“小西很聪明,又肯吃苦,今后她想做的事不会做不成的”,话传到我耳里,又忍不住热泪盈眶。自小我都被老师们视为聪明的那一类学生,但浑浑噩噩二十多载,并无大成,到了这把年纪,依然被老师这样笃定地认为必有出息,实在不能不感动。
然毕业两年,在高校挣扎。工作繁重,人事复杂,疲于教学,又无心科研,实在是拖了师门的后腿。同门的师姐基本都是进了站,我却连读博的勇气都没有;师兄们不是拿了国家课题,就是评上了什么学者,我却在庸庸碌碌中任人驱遣;我越来越害怕面对同门,在逢年过节的问候里都谨小慎微,生怕被人问及近况。在大咖云集的师门里,实在不敢混日子,可是窘境又难以一时改变,于是愈发近乡情怯,不敢多提。
因为任职的学校很一般,就总有人以为我出身普通学校,甚至以为我只是本科学历(把进高校的条件想得过于天真或落伍)。我只是笑笑。我自己的弱并不能影射出我老师。我暂时的弱也不能说明以后。就算我肯放低自己,老师的那句评价也会让我惊起。但老师教会了我该保持自知和谦逊,不患人之不己知也,而患不知人也。老师的博学和厉害无需学生的讴歌和传扬,他已经成为我们心中的指明灯;我的打算也不需要辩论给谁听,等我做到的那一天自然大家也都看得到。
这个月中旬,老师退休了。同门聚餐,力邀我去。时值英语等级考试,身负监考,难以成行,心中又多了一层内疚。后来师妹来告诉我,师母因我多次不去,已经笑骂我无情。师母是新疆人,个性直爽,跟老师一样,待我如女。我知道后,乐笑了,又默默良久,想着必须得努力,努力让老师的那句话应验,努力让老师的偏疼不白费,努力让自己觉得对得起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