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

 父亲颇显得意地将车子转入了村口,我焦躁地看向窗外,倒是家乡的天空,依旧这么蓝。

我们是来参加一场葬礼的。

乡下的新面目越来越像城市,城市却处处提倡乡村主义。如果回来是种煎熬,那么主要就是那些新面孔而引起的,每次回来都被迫默默x理解什么是物是人非。

以前插足水田的同辈人还在开着摩托,父亲回来的优越感正是以此得以衬托而出。当然,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像我和姐一样不屑。毕竟连高祖回乡都被乡里人唾得一文不值来着。

乡下的地形保持了最原始的模样——丘陵。所以,车子在得意地前行时,享受不到一刻的像城市柏油路上的平坦和流畅。

车里的我们仿佛坐着碰碰车,又仿佛坐着过山车。时而颠簸得你骨头都要互相碰撞,时而一个巨大落差的坡下去,整个心都为之悬了起来。

每次回来都重温这种折磨。这是身边人最报怨的一段路,我却将它纳入心中老友的一个列表。

人活得越久越怀念那些一起伴随走过来的东西,因为时间的流逝就像一场慢性的灾难,共患难方见真情,人如此,物亦是。

因此,我还是太天真了。

往往不相信一件真相是因为你没有亲眼见证,往往见证后更加怀疑是因为与其共渡的漫长岁月欺骗了不敢接受现实的你。

我是来参加一场葬礼的。但是废墟上的人大多数都不是。他们认为这是一件盛事。

葬礼的主角是现在是被推倒的老屋。

现在它凭空被拔起来,扔进了太平洋一般,它从这块地消失了!?我环顾四周,我慌乱得无法掩饰,终于,我被残留的一段石阶逼出了热泪。老屋真的像电话里说的那样,说拆就拆了!

老屋或许正是在这样一个艳阳之日,默默地,被冰冷的推土机,挖机推倒。它屹立了几十年,来不及说再见,溘然长逝!

老屋曾经四面墙都是土砖,十几年前用水泥加固了一下。屋顶是一层层黑瓦,瓦缝间是绿油的青苔。

老屋是家族的名片。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它风风火火地建起来了,在当时,仿佛一尊宝,仿佛鸡群之立鹤。邻里间,必惹来艳羡的目光,逢年过节必在客气话里不无马屁地拍拍老屋如何如何好。那时候,老屋是新屋,老屋是宠儿,简单的构造像坦诚的乡下人,从来不掩饰对它的夸赞。

老屋承载了我的童年,老屋从我出生到现在每次都陪我守岁,老屋三十几年的岁数,也为爷爷奶奶遮风挡雨了三十几年的岁月。

爷爷奶奶是反对的。大圆桌子上,一盘盘热菜被端上来,对我来说却味同嚼蜡,爷爷奶坐在一条长凳上也显得没精打采。有意思的是大人们的对话。

“老屋子拆了……是好事!爹娘这些年辛苦养活咱们兄弟三儿,攒点钱再起个屋咱们可不能说谁要哪一间房哦……”

“哈哈哈哈”

……

“老大,这是你三弟的钱,我们没出多少钱……”

“哦——老三读书人就是行啊!赚钱的法子多,我在他这年纪啊,还在部队里躺着呢……”

“哈哈哈……”

“大哥,二哥,爹娘一块地,我呢没本事,自个儿占着起屋了……昨天呢,我给你们卡上各打了三万块钱,也算是给我侄子侄女们一点零花钱……”

“啊呀,老三你就那么点眼力,你说,你二哥我和你大哥会惦念着那点祖产?你要用么,用就是,都一家人,分什么钱啊……”

“就是就是,老三你教书攒点钱也不容易……”

……

“你们拿着就是,这也是我们决定了的……”爷爷捏着酒杯道。

饭毕,车内。

“怎么可以这样!?我嫁到你们家里来了,吃了这么多苦,现在你爹妈又把地给了老三,这公平么!三万块钱就能对得起我们这么多年来……啊!?”

车子里,是母亲在电话中的抱怨和歇斯底里。

她根本看不到老屋的最后一面,她也不知道这片土地上流的是血而还是钱。

我和姐姐默默坐着,只想把自己扔出这个世界,换来一丝安如昨日的平静。

老屋被嫌弃了,我知道。看看附近,大概都已经建起了小洋房,老屋像一个过气的明星,却还站在舞台上,大家都朝它扔过鸡蛋,我却看不到它最后一场演出。

人情世故,舞台冰冷。

抚摸着老屋的一根顶梁,我听见的何止是哭泣?

亲情的浓度不应该受到利益的污染。否则我们都像沐浴着雾霾下的阳光。对于两位老人的态度,居然能够牵动子女间的勾心斗角,甚至影射到了孙辈,这比及老屋的离去更令人心酸。车子里抱怨着自己嫁进来你们家不但没分得好处还受尽了苦,人前笑得自己是年度十大幸福媳妇儿一样。虚伪总是这样地频繁受用。

人与人,甚至,亲与亲,大家见证老屋的兴衰,大家也共同推它为平地,裸露的空地上,暴露出来大家最原始的面貌——莫不是笑得表里不一。或许一开始不是这样的,但是结果注定会这样。

这里即将会建起一栋新的,引人骄傲的楼房,正如几十年前的老屋。但是结构会比老屋更加复杂,更加体面,虽然作用都是一样的。

远远望去,附近的新屋都大同小异,逐渐拔地而起的遥遥相对,不是庆祝而是担忧。正如我看向身旁垂泪的大姐。

更多的东西如车窗外的风景,稍纵即逝就是永别了。万事万物无时无刻不在永别中更替,再美也只像一个温暖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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