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霉斑与铜锁
九月的梅雨季把衣柜底层泡出深色的霉斑,我蹲在地上翻找上周穿的校服外套,指尖突然撞上一块冰凉的金属。拖出来的樟木箱蒙着层灰,黄铜锁扣生了层薄绿锈,锁孔里卡着半片干枯的桂花——是奶奶去年重阳节别在衣襟上的那朵,她说这花能锁住念想。
“这破箱子早该劈了当柴烧。”爸爸窝在沙发里看球赛,啤酒罐在茶几上滚出轻响,“你奶奶总说是什么压箱底的宝贝,我看就是堆虫蛀的旧棉袄。”
深夜的卧室只有手机屏幕亮着微光,我用发卡捅进锁孔时,箱盖“咔嗒”一声弹开条缝。一股混合着樟脑和旧纸的气息涌出来,里面果然堆着件绣牡丹的棉袄,针脚疏朗,像是没完工就被遗忘了。棉袄底下压着本线装书,封面上的字扭曲盘绕,像被水浸过的蛛丝,偏生每个笔画都透着股熟悉的劲儿。
指尖刚碰到泛黄的纸页,整个人突然被一股力气拽了进去。樟木箱的铜锁在身后“咔嗒”扣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书册封面上那个正在缓缓游动的“靖”字,像条活过来的小鱼。
二、青石板上的陌生语
摔在青石板上的疼尖锐得真实,手肘擦破的地方渗着血珠,混着地上的尘土结成暗红的痂。抬头时,飞翘的屋檐在灰蓝的天空下挤成锯齿状,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扛着扁担从我身边跑过,嘴里喊着陌生的调子,音节像弹珠撞在瓷碗上,清脆却毫无意义。
街角的酒旗被风掀起,靛蓝色的布面上绣着的字明明笔画熟悉,凑在一起却像天书。一个戴方巾的书生撞掉我怀里的线装书,散落在地的纸页突然自行归拢,最上面那页的字慢慢扭曲,竟拼成“迎客楼”三个我认得的字,像是某种善意的指引。
“姑娘摔伤了?”
一个穿绿衫的丫鬟蹲在我面前,发髻上的银簪晃得人眼晕。她的眉毛很细,说话时眉尾微微上挑,像画上去的。我张了张嘴想说“没事”,却见她突然瞪大眼,后退半步对着客栈里喊了句什么,尾音拖得很长,带着点惊慌。
很快跑出个留山羊胡的掌柜,脸上的褶子挤在一起,对着我比划着喝水的动作,大拇指往嘴里送,喉咙动了动,发出“咕咚咚”的拟声词。我这才惊觉——他们听不懂我的话,就像我听不懂他们嘴里那些婉转的音节。
摸着身上的校服外套,拉链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在往来长袍马褂的人群里,像块被误贴的补丁,突兀得让人心慌。掌柜见我不说话,索性拉着我的胳膊往客栈里走,穿过飘着菜香的大堂时,我看见靠窗的位置坐着个穿锦袍的公子,正低头看一卷书。
他抬眼时正好撞见我的目光,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睑下方投出片浅灰的阴影,像停着只休憩的蝶。那一眼很短,却让我忘了挣扎,任由掌柜把我拽进后厨。
三、水缸与铜板的重量
迎客楼的后厨像个闷热的蒸笼,灶台的烟火熏得人眼睛发酸。掌柜用手比划着劈柴、挑水、洗碗的动作,最后指了指墙角的稻草堆,又拍了拍肚子,意思大概是管吃住,不给工钱。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打鼓。劈柴时斧头磨破手掌,血珠滴在木柴上像朵劣质的花;挑水时木桶撞在石阶上,溅起的水花打湿裤脚,冷风灌进去时冻得膝盖发疼;洗碗时皂角粉蛰得伤口发麻,却不敢停——这是我在这个陌生世界唯一的容身之处。
打杂的第三天才赚到第一笔钱,三枚方孔铜钱,被我用布包着藏在灶膛后面的砖缝里。铜钱边缘磨得光滑,中间的方孔透着光,能看见后厨横梁上的蛛网。掌柜的小孙子总爱扒着门框看我,他梳着总角,额前的碎发盖着眉毛,有次塞给我半块麦饼,芝麻粘在他嘴角,像颗小黑痣。
他指着我校服上的拉链咿咿呀呀,小手在空气里比划着拉上拉开的动作。我把拉链拉上又拉开,他笑得露出缺了颗的门牙,手里的拨浪鼓敲出“咚咚”的响,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有次给前堂送菜,路过那个穿锦袍的公子桌前,听见他对着账本说话,语调像浸在清泉里的玉,每个字都陌生,却让人忍不住想多听几句。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翻过账页时,无名指上的玉扳指碰到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
“公子慢用。”我模仿着其他伙计的样子低了低头,声音在喉咙里打了个转,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把账本往旁边挪了挪,露出桌角的一块水渍,形状像片枫叶。
四、月白锦袍的影子
后来总在客栈见到他。有时是和穿官服的人议事,手指在桌上轻叩的节奏很规律,笃、笃、笃,像在打某种密码;有时是独自喝茶,茶杯盖碰到杯沿的声音很轻,“叮”的一声,和他翻书的动作刚好重合,像是算好的。
他穿的锦袍是月白色的,上面绣着暗纹,不仔细看发现不了,要在阳光下才能看见细密的云纹,像藏着片小小的天空。有次他的随从送来新的茶饼,用锡罐装着,他打开时,茶香漫过整个大堂,我在后厨都闻到了,像雨后的草地。
“那是龙井。”一个洗菜的大婶用生硬的官话对我说,她以前在大户人家做过,能说几句我勉强听得懂的话,“顾公子只喝这个。”
原来他姓顾。我把这个字记在心里,像收藏了枚珍贵的铜钱。有次他掉了块玉佩,青白色的玉上刻着只飞鸟,我捡起来递过去时,指尖擦过他的掌心,像触到块冰凉的玉,他的手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比客栈里任何一个男子的手都好看。
“多谢。”他说了句简短的话,口音比旁人柔和些,尾音微微上扬。我虽然听不懂,却莫名红了脸,像被后厨的蒸汽熏过,转身时差点撞翻旁边的酒坛,还好他伸手扶了一把,掌心贴在我的胳膊上,温热的。
打杂的日子一天天过,我开始学着辨认他们的话。“水”是“shui”的变调,“饭”的发音和现代很像,只是更短促些。有次掌柜让我给顾公子送点心,我端着托盘走到他面前,竟能模糊说出“请用”两个字,他愣了愣,眼里闪过点惊讶,然后点了点头。
那天的桂花糕很甜,我看见他吃了两块,剩下的都让随从打包带走了。
五、女二的笨拙模仿
入冬前的某个清晨,我在井台边打水,听见两个丫鬟在墙角说话。她们指着街对面的绣楼,那里挂着件新做的嫁衣,红得刺眼,上面的金线在阳光下闪着光。
“顾公子下月就要定亲了。”一个丫鬟说,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飘进我耳朵里,“女方是吏部尚书的千金,听说琴棋书画样样通。”
另一个丫鬟叹了口气,手里的帕子绞成一团:“可惜了,那么好的人才。”
水桶“咚”地掉在井台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布鞋。我看着自己磨出茧子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菜汁,突然觉得好笑——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不知哪根神经被扯动,我突然想起偶像剧里的台词——就算不能留在他身边,也要让他记住我。趁掌柜不注意,我偷了灶房买酱油的钱,跑到杂货铺换了盒最便宜的胭脂,红纸包着,打开时一股甜香,有点像熟透的杏子。
我往脸上胡乱抹了两把,镜子里的人陌生又滑稽,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深吸一口气,我拦在顾公子上楼梯的路,他停下脚步时,折扇上的墨竹刚好挡住我的视线,竹影落在他的脸上,像幅水墨画。
“我喜欢你。”我用尽力气说,声音在空旷的楼梯间有点发飘,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
他的眉峰微微蹙起,像被风吹皱的水面,沉默了片刻,说了句很长的话,语调里带着些我读不懂的情绪,有惊讶,或许还有点无奈。然后他转身进了雅间,门“吱呀”一声关上,把我和我的勇气都关在了外面。
账房先生跑过来把我拽走,嘴里骂着“不知好歹”,我却盯着自己沾了胭脂的手指笑——至少,我让他看见我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学着像话本里的小姐那样做事。偷偷模仿绣楼姑娘走路的姿态,一步三摇,被后厨大婶笑“学那妖精样”;把铜钱攒起来买了支木簪,上面刻着朵梅花,插在头发上却总往下掉,因为我的头发太短了;甚至趁他的马车经过时,故意摔在路边,可他只是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就让车夫继续走,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像在嘲笑我的笨拙。
六、账簿上的秘密字迹
大雪纷飞的那天,我在后厨劈柴,斧头下去,木柴裂开的声音很响,却盖不过前堂的喧哗。跑出去看时,见顾公子的随从正在搬一箱箱的绸缎,红的、绿的、紫的,堆在大堂里像片花海。掌柜的点头哈腰,脸上的褶子堆成了花,嘴里说着吉祥话,我能听懂“恭喜”两个字。
随从指着我,对掌柜说了句什么,掌柜立刻把我往前推,力道很大,差点让我摔倒。“公子有赏。”随从递过来个锦盒,红绒布面,上面绣着金线,我打开看见支银步摇,上面的珍珠晃得人眼晕,在雪光里像颗小小的月亮。
抬头时,顾公子的马车正驶离客栈门口,黑色的车帘被风吹起一角,能看见他握着书卷的手,指尖苍白,比平时更瘦了些。车轮碾过积雪,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很快又被新的雪花填满,像从未有过。
夜里我抱着锦盒躲在柴房,稻草堆里很暖和,却睡不着。锦盒的锁是黄铜的,上面刻着缠枝纹,我摸着那些纹路,突然发现盒底刻着些小字,笔画扭曲,像虫子爬过,却慢慢变成我认识的简体字,一个一个浮现出来:
“七月初三,见那丫头用奇怪的法子算菜钱,三个铜板加五个铜板,她在地上画了两道杠,说是‘3+5=8’,比账房先生算得还快。”
“八月十五,她教小娃玩拉链,笨手笨脚的,拉链卡住了就急得脸红,像熟透的苹果。小娃笑她,她就挠小娃的胳肢窝,两个人笑得像疯了似的。”
“九月重阳,她往脸上抹胭脂的模样很傻,胭脂都涂到下巴了,却比尚书千金的笑真切。那千金笑的时候,眼睛里没有光。”
指尖抚过那些字时,柴房的门突然被推开。顾公子站在门口,月白锦袍上落着雪,睫毛上也有,像停着片小小的雪花。他手里拿着那本我从现代带过来的数学练习册,封面被磨得有些发白,是我初中时用的那本。
“你的字,我认得。”他开口时,说的竟是标准的普通话,睫毛上的雪珠轻轻颤动,像要掉下来,“我的字,你现在也认得。”
七、铜锁的余温
我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整个人突然失重,像被一股力气拽着往后倒。樟木箱的铜锁在耳边“咔嗒”作响,熟悉的霉味呛得人咳嗽,比客栈的烟火气好闻。
猛地睁开眼,卧室的月光正落在地板上,樟木箱的锁好好地扣着,像从未被打开过。我摸了摸口袋,那三枚方孔铜钱硌得手心发疼,灶膛的烟火气仿佛还沾在袖口,洗不掉似的。
数学练习册摊在书桌上,最后一页多了行陌生的字迹,笔画清隽,写着“顾昀”两个字——是他的名字,原来他叫顾昀。旁边还有行小字,用铅笔写的,很轻:“等你看懂所有的字,我在桃花树下等你。”
第二天上学路过操场,阳光落在篮球架上的样子,突然让我想起他折扇上的墨竹,在风里轻轻摇晃。早读课时,同桌递过来块桂花糕,说“刚在传达室看见个穿古装的人,托我交给你,说你懂他的字”。
咬下一口时,清甜的味道里,突然尝到了柴房稻草的气息,干燥的、温暖的。摸了摸头发,发间似乎还别着那支银步摇,晃动的珍珠,像极了他马车帘后那双盛着秋水的眼,安静地看着我,带着我当时没看懂的温柔。
也许这场穿越,只是樟木箱做的一场梦,却在两个时空的缝隙里,留下了彼此都能看懂的字迹。就像此刻,我在练习册的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笑脸,而千里之外的某个雅间里,会不会有人正在账本的角落,偷偷写下一个简体的“等”字?
衣柜底层的樟木箱轻轻颤动了一下,锁孔里的半片桂花,好像比昨天新鲜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