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从硬化了的居所穿越附近村庄,最先迎接我的就是路边那些野生的青草。它们生活在水泥路与住家户一侧空隙间的泥土里,有十多米长,就像是从村庄热情伸向钢筋丛林的一只手。那些艾、荠菜、鹅肠草、香附、黄鹌菜、车前子、牛筋草、牵牛花、猪秧秧、节节草、马蹄莲……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个个都沾满晶莹的露水,它们抱团挤在一起,蓬蓬勃勃,看不到任何窒息和压抑,绿色的枝叶间笑容满面,就像是幸福、甜蜜拥挤在一起的兄弟姐妹。我用目光轻轻地握住村居伸出的这只手,抚摸那一个个诚挚的脸庞,好多的不快和沮丧瞬间便烟消云散。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在古诗词里,茁壮生长的青青野草给乡村插上了安宁、安详的翅膀,就算是简陋的居所,贫穷的生活,也会因之而拥有桃花源般的明亮色彩,它们是传统、美好乡村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起伏曲仄的乡村阡陌,最能让人体味到野草与农人相濡以沫的血脉关系。巴掌宽大的蹊径已被踩得柔软,两边匍匐着翠绿的青草,湿润的泥土上青苔若隐若现,酢浆草、荠菜、牛筋草们也在泥土间隐隐约约。它们的身体被大脚农人踩得很纤小,但所有的枝叶依然挺直,与同样挺直的浅苔遥相呼应。虽然无法开出鲜花,也不能长得高大,但它们在泥路间生活得抖擞并不失张扬,让人明显感觉到那蹁跹舞姿所透露出的无以掩藏的快乐,就像是辛勤农人身边活蹦乱跳的守护神、跟屁虫、撵脚猫,仿佛它们让自己的身体为农人垫路,就是因为担心路面打滑而把负重的亲人跌倒。
田埂上的草能开花的一定是要开的,蒲公英、马兰、荠菜、酢浆、巢菜、蛇莓……花朵缤纷又绚丽。它们陪伴守望着农人在田间耕耘,稍不注意,就纵身跳进农田里,要去跟那些农作物做手拉手的游戏。如果有人松懈了,它们还会用自己的方式,大摇大摆地在田间奔跑、跳跃,不得不令陶渊明们连连感叹“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现代人只知道很少部分的野草可以当野菜食用,然而有故事的农人都深通农谚“凡是猪能吃的草人也能吃”的道理。大部分的野草不仅是珍贵野生中药材,也同样是灾害荒年人的救命粮。比如牛筋草,能长到一米多高、腰围直径也能达到一米多长的样子,但当它只有十多厘米高的时候,却是鲜嫩的蔬菜,焯水油炒,其可口程度堪比鲜嫩的韭菜,猪羊喜欢它,老牛见了它,嚼得更是嘎吧嘎吧响,喜欢得连头都不愿意抬一抬。
爱护野草也是我们民族的优良传统。我们的祖先深刻理解乡间野草与人类生活水乳交融的关系,他们频繁地用一些“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菑亩”等等的文字深情地歌咏它们、赞美它们。自从乡村野草被古人引入诗歌艺术的煌煌殿堂,青青草便成了我们民族文明的象征之一。
我生长在铁路筑路工人家庭,小时候跟母亲在农村生活,虽然那时候只有七、八岁,但偶尔的早上,也会背着竹背蒌独自匍伏在附近的田埂阡陌上打猪草。几十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晰地感觉得到手上清凉晶莹的露水珠以及青草被镰刀收割时发出轻快温和的沙沙声,也记得反手将收割到的柔嫩青草扔到背后背蒌里的娴熟动作。在我的记忆里,背着竹背蒌,挽着裤脚,手提露珠一样闪光镰刀,专注行走在田间溪边的农家少女就是最美最清纯的农家女子形象,我亲爱的母亲,就曾是那支埋头穿行在天地间庞大队伍中的一员。
这世上,好像没有哪一个物类会具备青青野草那样宽阔的胸襟和豁达的胸怀。千百年来,它们随时随地地上演着被从泥土连根拔掉的生命际遇,然而前脚刚刚被拔掉,后脚它们又从原地冒出了鲜嫩嫩的头颅和纯净的笑脸。那样的不卑不亢、前赴后继,仿佛在它们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死和亡的词义。自从人类发明生产出农药,它们更是大片大片地被屠戮,同样,在被屠戮过的泥土上,同样很快又长出新一茬绿悠悠的青草,在它们的心里,仿佛从来就没有被厌弃、被屠戮过的记忆,它们依然蓬勃地生长,蓬勃地开花,依然亲密地在阳光下抱团,呼应着头顶过往的鸟鸣。它们永远都是谦恭颔首的形象,从来都在埋头将葱绿、缤纷、生动的文字写满每一寸深情的土地。
在乡村,一个又一个世纪,它们与农家相依相伴,用雨露,洗涤着自己诗书一样的心灵,从来循规蹈矩,彬彬有礼。只有荒乱和变迁,会让它们的脚步跌跌撞撞,六神无主的眼中唯有喃喃苦吟“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那样悲伤的词语。
如今,曾经的乡村正在发生着惊心动魄的巨变。牛在田园难觅踪迹,被青草喂养了几千年的猪不再需要它们了,打猪草的背影在记忆的河流里越来越模糊。很多家庭远离了乡村,却忘记也将青青野草一起带走。那些被遗忘的生命,不停地绕着老屋、院落疯长,随着季风呼喊眺望曾经的亲人,一次次爬上破败的房顶,憔悴的双眸茫然地打量着遥远遥远的远方。
在拥挤忙碌的钢筋水泥丛林,那一尊尊为了使命而不断探索拼搏的草根塑像,深深地令我叹服敬仰。它们也许会结伴,在某个台阶结合处的缝隙里,牢牢扎下根基,开枝、散叶,有风来,便轻盈地舞蹈,金色的阳光洒满彼此身心,便会意地颔首、微笑。也许会孑然一身,在一片水泥坡面伸出翠绿,当它用坦荡、从容的眼神望向奔赴不停的人群时,我看见的就是一位忠诚、坚毅的士兵,在践行、捍卫自己神圣不容玷污的尊严。
产业化、工业化、机械化正在以不可阻挡的力量入驻乡村,在大片大片的农业业态园区,已不见青草的踪迹。田埂、田垄、阡陌被机械推翻,已由一箱箱的塑料大棚所替代,穿行期间的是各种大大小小的机械。除草机和屯积的农药,会随时随地准备着,将探出头颅的“闲杂人等”删除、清零。
月光朗照的乡村,不见悠悠青草梦,只见片片大棚的粼粼波光在翻滚、在奔涌。
手把青秧插满田,
低头便见水中天。
心地清净方为道,
退步原来是向前。
举目这样的乡村月夜,不禁会让人想到上面的诗句。月光下翻涌着的大棚浪花,那也正是青青野草们千百年来所守望、所奔赴、所忠诚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