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阔的田野,微有倾斜,一边种了小麦,一边种了玉米,都正处于生长季节。碧绿如玉的广阔原野,是大别山南麓的巨大餐桌,上面飞舞着白云蓝天,飞舞着鸟类虫类,像是餐桌上冒出的腾腾热气。
若是跟随几只蚱蜢的翅膀飞行,到了遥远处,可见三个小女孩在村边戏耍。她们相互追逐,相互扑倒,滚下草沟,一起看天。她们捕捉蝴蝶蜻蜓,编织草蚱蜢草戒指。她们一起说:“我们要走过田野,找到这片世界的尽头。”
她们像是自然探险队前进,走到一大半,两个女小孩疲惫至极,歇了下来。其间最大的女孩十一二岁,头戴柳枝冠,手执柳枝杖,像是骄傲的小公主。她说:“公主必须遵守信用!我要继续探索!”
在赭红色的西斜阳光下,她终于抵达田野那边的最高处,一带陡岸,站在上面。土埂陡岸的前面,是一大片的草甸,而草甸之前是一带村庄和镇子。村镇前面的阔大湖泊,是她望不见的。
在所谓的世界尽头,她看到了花之甲站在不远处的土埂陡岸上,左顾右盼,低头沉吟。花之甲看着她,惊诧一下,她的模样似乎熟悉,有些像是昔日的阿西。
女孩问:“请问,这是世界尽头吗?你怎么在这里,干什么呢?”
花之甲答:“在欣赏广阔的田野,猜想对面村庄和远处大山的情形。”
女孩笑了,说:“你想到了什么?那里可是我的家,我们的村子,我再熟悉不过,没啥稀奇的地方。”
花之甲说:“那里应该有湖泊,有荷花。”
女孩说:“那里有大片的野蔷薇花,野蔷薇的嫩茎可以吃。”
花之甲说:“那里还有你,一个可爱的小姑娘。你在寻找世界的尽头,我在世界的尽头等候你。”
女孩说:“哈哈,你真好玩!我可以叫你大哥哥吗?”
花之甲说:“可以。”
女孩说:“大哥哥,你有没有妹妹?你能不能讲故事,我喜欢听你的故事。”
女孩沿着田埂陡岸走过来,蹭过来,却不慎跌倒,柳枝冠、柳枝杖都掉下去,自己也快要滚下陡岸的水沟。她不知道那条青草覆盖的水沟里一些恐怖的野物,会让自己做噩梦。花之甲立即飞过去,抱住女孩,再飞身上来。
女孩说:“大哥哥,我们可以经常来这里玩吗?”
花之甲说:“不可以。”
花之甲内心里的阿西的幻觉突然不消失了。他的眼前,只有广阔的田野,微有倾斜,一边种了小麦,一边种了玉米,都正处于生长季节。
他想起了黑风寨的事,想起了藤萝山洞、湖上画舫、碧螺山庄的事。女人长大了,迟早是要变化的。既然接受不了后来的不堪现实,倒不如从源头上予以制止,免得伤心,免得痛苦。最好的关系是没有关系,从一开始就互为陌生人。
花之甲继续游荡,到了王村背后的一座苍莽的山林,在那里,遇到了一位奇人。此人过于古怪离奇,以致花之甲此后每每回想起他来,都觉得像是一场梦。太好的东西,太坏的东西,总会让人们觉得是一场梦,这事本身就是奇怪。
那座山林里藏龙卧虎,驻扎着一支特殊部队。带头人是名叫都华的骠骑将军,善于在山林环境中打仗、剿匪。承平年代,无仗可打,惯于山林作战和骑射的他,上书继续驻防原地,留下小股人马,得到皇上的恩准。他兀自坚持生活在山林里,整日以鸟兽虫鱼为假象敌,名曰练兵,实则保持自己的原始野性。他们时而狩猎,时而演习,时而垂钓,时而烧烤,好不自在。
有天,骠骑将军带一队人马,从莽林间的山道突然迤逦冲出,仓皇逃窜,模样滑稽,原来是被一大群马蜂逼出山林。真没想到,剿除山贼、杀死老虎的一支部队,竟败在一大群马蜂手里。他们被严重蜇伤,急忙赶赴城里就医。
重返山林之时,都华望见山道边持剑而立的游侠,像一颗古树站在那里,便大喊一声,跟他打招呼。他说:“大侠,我早已注意到你!烦请下来,我们一起打猎、垂钓、烧烤吧!”二人相见,迅速引为知己。
酒足饭饱之际,将军都华给游侠花之甲讲故事,是一个将领违反军规的故事,而这故事比他滞留山林的故事,似乎更加精彩。
从前,一个将领长久驻扎在某地,早已厌倦了将军的指挥与管控,更加厌倦了将军当面谆谆教诲的各种训诫。在达到一定极限后,他突然就作出了一个让自己想不到的决定。他暴发了,造反了,带领自己的队伍逃亡,脱离上级管控的区域,逃过广阔的原野,逃进远处的深山,希望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
将军一边愤怒,一边高兴,愤怒的是将领逃走了,高兴的是自己可以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他迅速带领一支队伍前去搜寻,增援队伍越来越多,四面包围之下,很快就找到将领的所在位置。
将军破口大骂,说:“你能不能逃跑远点,隐藏深点,不过如此嘛!可见孙猴子再怎么翻身,也逃不出如来的手掌啊!”
上级管控下级,遇到反抗,就要修理,而修理方式之一,是逼迫对方犯错,像打仗一般,占据道德的制高点,痛下狠手。将领很快独木难支,溃不成军。他带着家眷和残部,登上一艘大船,准备扬帆出海,去探寻海外的广阔世界。将军很快追了上来,分化或杀死残部,包围了将领一家人,逼到大船的一边。大船之外是湖泊,可能接近大海。那天残阳如血,湖天之际极为壮丽。
在离世界尽头很近的地方,将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母、妻子、孩子,一个个被杀死,扔进湖水里。将军只要活捉他,将他捉拿归案。在得胜归去的槛车边,将军继续说一些从前的话,继续拿一些话教训将领。说什么不听规劝,罪加三等,说什么不随大流,猪狗不如。将领早就厌倦这种教训,站在槛车里闭目不听。
将军见他闭目不听,公然藐视自己的权威,就命人用冷水泼他,让他睁开眼睛,好好受教,不听话的人,就要好好教训。将军的其他下级,也即将领的同僚们,一个个都笑着聆听将军的教诲,都活得很好。
最后,将领绝望地大声说:“将军,你说什么啊?我的耳朵早就聋了,什么听不见啊。”
故事讲完了,花之甲回家了。在“山林将军”都华的高效刺激下,花之甲又开启了游侠的旅程和征程,远离故乡,闯荡江湖。花员外夫妇说服不了阿甲,只得给他备足干粮和衣物,送他到了小镇的大路口。
秋天过去是冬天,春天过去是夏天。
南方平原的夏天秀丽依旧,碧绿如玉。一只鸟飞过去,也能引起文人墨客的咏叹。村镇如幻影飘过,只听见马车的奔鸣。敞篷马车上,卧着一人,草帽遮脸,怀抱酒坛,不分醒醉。从衣着打扮来看,似是浪荡子。
敞篷马车经宣州府的一汪湖泊,水光潋滟,风送荷香,但见荷花正盛,铺展无涯。水边的青石板上,两个少女浣衣嬉戏,笑语如珠,在湖面撒播开去。
忽然,车上的醉鬼伸了个懒腰,哈欠一声,翘起一条腿,高声吟出李清照的一首词:“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听那清壮的声音,是一个青年侠客。花之甲的吟诵没有听众,只有他自己。浣衣女停止玩耍,怔了怔,蹙眉敛气,并没听清。马车风一样过去了,留给湖村的是一团渐远渐消的灰尘。
薄暮,花之甲落脚城西的小谢轩,店面清静而雅致,但见其堂前有一口荷花池,荷花盛开,姿色艳丽,仿佛是什锦荷花,而且其他建筑格局也似曾相识。正疑惑间,看见柜台上坐着两个女子,一个水蛇腰,一个水桶腰,三人互视之间,都怔住了。他掉头就逃走,上了马车就飞奔。
午夜时分,一座黑松林,月亮很瘦,繁茂的枝叶形成空间的黑色。黑色的氛围里,一个人拎着酒壶,踽踽独行,宛如野兽。忽然,黑松林里传出一声怪笑,随即道:“花少侠,又重出江湖啦?姥姥我等候你多时了,哈哈哈。”
旅人赶紧说:“前辈,你是谁?我是被风月双煞追杀,没办法才躲起来的。她们以前很想吃掉我,就一直追杀我!”
空中那人冷笑说:“我凭什么信你?”
月光从枝叶缝隙漏下,照在旅人的脸上,分外明亮。但见木刻一般的轮廓,显出一丝恐惧。这个旅人正是花之甲。经过风月双煞的强行破身和吸元,他变得有点杯弓蛇影、高度警惕起来。独自闯荡江湖的经历里,她们一直是他永远的疼。
花之甲顿了顿,眼前浮现出一个令他心碎的场景——
帷幕飘荡,灯火通明,在一口巨大的四方形的铜鼎两边,坐着一男一女。铜鼎里沸腾着,一锅迷魂汤,汤水飘散出香气。他们并不感觉到汤的存在。他们就那样坐着,像与时间对抗。
终于,他们开口了。女人说:“过几天,你可以干柴烈火。”
花之甲没听清,随口说:“等你来,我已经油尽灯枯。”
这是他们的哑谜,也是他们的悲哀。悲哀,让人失去了对世界另一面的感知能力。他们所谈论的,不过是一对平凡夫妻的简朴家居图景。
此时节,花之甲恢复了神志,仍旧顿了顿,嘴角一丝微笑,对空中大声说:“不信,你到宣州城里的小谢轩去看看,那三笑失魂汤还在炖着呢!”
静默了一会,姥姥叹息一声,说:“好吧,你可以走了。”
随着话音的逼近,一个白衣人出现在花之甲的面前,戴着面具,似乎是山脚藤萝山洞的那个女子。说时迟那时快,花之甲突然使出无影指,掀去来人的面具。
借着惨淡的月光,花之甲认出了,姥姥竟然是小卷,怪不得那苍老的声音,有点那么耳熟。正是这女人,爱他又害他。凶恶的胡家父子,毁了他的全家。
花之甲说:“你这两三年都去了哪里啊?”
小卷说:“我不一直追随着你吗?”
花之甲说:“你在藤萝山洞呆过,在湖边画舫呆过?”
小卷说:“阿甲,你说啥,我听不懂。”
花之甲说:“碧螺山庄,是你托人救了我?”
小卷说:“这个是的,花了我好多钱。”
花之甲说:“黑风寨,是谁灭的?”
小卷说:“不知道。我怎敢去土匪窝啊。”
花之甲说:“我每次游荡,你都暗暗跟踪吗?”
小卷说:“我沿路找你,但只在芭蕉谷和碧螺山庄发现你的踪迹。”
花之甲说:“你杀了芭蕉谷的老头老太吗?”
小卷说:“没有。阿甲,你怎么神经错乱啦 ,尽胡说!”
花之甲怔了怔,没继续问。情不自禁地,眼前出现两三年前花府被攻陷的惨烈场景,他重回故乡遇到父母、姐姐的凄凉场景,于是慢慢抬起手指。他必须在顷刻之间,完成一项艰难任务的抉择过程。
小卷明白他要干啥,赶紧说:“出卖你家的,是新来的阿西!”
花之甲停住手,反问:“你说什么?”
小卷说:“那天晚上,是阿西发镖,叫你去湖边小树林!我这边,是嫂子发镖,叫我去湖边!她的影子我认得!嫂子平时对我很好,没料还有害人的啥时候!我一去湖边小树林,我爹就派人跟来了。”
花之甲说:“还有呢?”
小卷说:“阿西每天监视你家的行动,每天偷看你爹和你姐练功,领悟出花家枪法的破解之法,偷偷告诉了我哥。”
花之甲说:“阿西,哦,不,翠翠怎么会武功?”
小卷说:“我观察过,她应该不会,只是很聪明,领悟力很高,被我爹发现了,就派她前去你家卧底,答应成事后,给我哥做妾。她说一见到我哥,就很喜欢我哥。哦,对了,她好像是琅嬛福地老主人的私生女,从小看了很多兵书,算是武学奇才。小海在押镖途中遇见自称是孤女的她,就带她回来,不止是她漂亮,还有她指出胡家刀的改进方法。我爹见她对胡家刀很有研究,起了疑心,就拿师父遗留的画作给她看,立即发现她眼神不对了。”
花之甲说:“还有呢?”
小卷说:“为了调查真相,还你家清白,我娘一直装疯,查明真相,伺机报复。我偷偷回去看过娘一次,她叫我马上走,出来找你,跟你一起——在一起。我不敢见你,只好装作是老太婆,避免麻烦,沿路打探你,跟踪你,保护你,已经很久了,已经很累了。我是没见世面、没啥经验的女孩子,只能偶尔找到你的踪迹。可是,找到你以后,又能怎样呢,我家对不住你家!”
花之甲说:“你那里来的盘缠?”
小卷说:“都是我平时积攒的,还有娘和嫂子临时给的。嫂子哭了,保证不对外说。对了,你还记得阿韵姐房间的那个铜镜吗,是阿西——翠翠的障眼法,转移目标。她简直可以做推官了。”
花之甲说:“够了!都是你家的阴谋布局!”
借着残剩的酒力,他嘿嘿笑了起来,笑得那样恐怖,那样迷茫,那样空虚。眼前又浮现帷幕飘荡、汤锅飘香的场景,还有十里荷花、一起荡浆的场景。那人是他,又不是他。那人是南方春天的一只鸟,悄悄飞走了。那人是一辆破旧的马车,已经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呵呵大笑三声过后,他似乎又开始失魂了。于是,他向前招手,小卷明白那意味着什么,竟然安木偶似的走来,惨白着脸。她一边走,一边褪下老妇的打扮,露出少女的睡衣。长久孤苦无依的流浪生活,让她期待这个被拥抱的时刻,即便上刀山下火海,也不去多想。他是阿甲,她的阿甲。
在午夜的松林里,在复杂的意绪中,他将昔日差点定亲的姑娘揽过来,拥抱在一起,再从马车拿下一件铺盖,铺在厚厚的落叶松针上,放倒昔日深爱的女孩。他趁着松林间的白月光,撕扯起来,一半是爱,一半是恨。他心底明白,他轻薄的不是小卷,一个女人,而是自己,一个男人。在一坛酒的压迫下,在往事记忆的重围中,他顾不得那么多。他似乎被压迫成了另外一个人。
小卷说:“你真的还喜欢我吗?”
花之甲说:“你说呢?”
小卷说:“我要怎样,你才是以前的阿甲?”
花之甲说:“你说呢?”
这是小卷的第一次,也是她的最后一次。她痛苦,她幸福,她呻吟,她无助。
小卷还说了翠翠的一些近况。翠翠跟阿韵一起,被带到胡家,一起做了小海的小妾,少不了被折磨,被防范。她反过来多次设计坑害阿韵,让阿韵吃了不少苦头。她压住了大奶奶和阿韵后,又不消停,因为她发现了胡少爷的真面目,是个虐待狂,便不再崇拜他,便绝望了。这不是她要的爱情和婚姻。不久,她偷取了家里的一些银票,设计成家里被盗的假象,接着假装绝望大闹,从家里逃出来,在莲花湖边设计了跳湖自杀的假象。没爹没娘的她,在江湖长久潜伏下来。她不久又在某城的铜镜作坊学艺,排挤走了不想见的人,又做了师傅的小妾,成功离间了师傅师娘的感情。作坊师傅很快被她掏空身子,一命呜呼,而她又席卷金银细软逃走了,在街道边设计了被人杀害的假象。
小卷说:“这个翠翠好厉害,我学都学不来。”
这个翠翠,全然不是昔日的那个阿西。这个翠翠,是聪明绝顶、心机满满的女混混、女魔头。花之甲惨笑了,无可奈何地惨笑,因为同样叫阿西的两个美貌少女,同样一句“阿甲,我的少爷”的发嗲话,两个人的本质却完全迥异。这似乎很像是一面魔镜,正面和反面是两个相反的世界。
第二天早晨醒来,花之甲发现小卷躺在自己怀里,嘴角流血,早已香消玉殒。他上下检查,发现是咬舌自尽。他魔怔了一回,痛哭了一回,用宝剑挖了一个大坑,削了一个木板墓碑,以内人之礼将她草草埋葬,用手指的血在墓碑上郑重写着:“爱妻胡小卷之墓,花之甲谨立”。
此后他彻底忘记昔日的仇恨,不再想到给爹娘和姐姐复仇的事。恶是可以传染的,也是可以治愈的。可怜的小卷,成了她的阿甲的心理治疗和精神成长的献祭了。这不是花之甲想要的,而是小卷自愿选择的。所有这些罪孽,却又是自己的爹胡文通一手造成的!
此后的花之甲,继续是边行走边喝酒的游侠,只不过不再会在午夜的噩梦中惊醒,哭泣,让窗外或屋顶的那个人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