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 萤光漫过齿轮
后山林子里的蝉鸣刚歇,沈嘉萤就拽着杜恒砚往深处走。她的帆布包上沾着苍耳,发梢还别着片半枯的橡树叶,是方才被树枝勾住时随手摘的。“王阿婆说就在前面那片蕨类丛里,”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怕惊飞了空气里的光,“去年我来的时候,萤火虫把整片叶子都染成绿的了。”
杜恒砚的手里攥着只铁皮盒,里面垫着层软布——是他特意找出来的,怕她捉来的萤火虫被硬物硌着。走在前面的沈嘉萤忽然停住脚步,手指往斜前方指了指。月光透过树梢的缝隙漏下来,在蕨类植物的叶片上淌成银线,而那些银线之间,正有星星点点的绿光在游移,像谁把碾碎的星子撒在了草丛里。
“你看!”她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指尖轻轻碰了碰最近的片蕨叶。只萤火虫恰好停在叶尖,绿光忽明忽暗,把她的指甲盖映成了透明的绿。“像不像你表芯里的夜光粉?”
他确实在表芯里用过夜光粉。那是给位老人修他孙子的电子表,表盘上的荧光涂层掉了,孩子总哭闹着说“晚上看不见时间”。他往表芯的刻度上涂了点进口的夜光粉,夜里会发出淡淡的绿,像把浓缩的星光锁在了里面。当时沈嘉萤正好来送画,趴在柜台边看他涂粉,说“这光好温柔,像萤火虫在睡觉”。
“小心点。”杜恒砚伸手护住她的后腰,她正踮脚去够片沾着萤光的叶子,帆布鞋的边缘已经探出了土坡。萤火虫被惊动了,成群地飞起来,绿光在两人周围织成个小小的穹顶,连他白大褂的褶皱里都钻进了两只,像落了两颗会呼吸的星。
沈嘉萤忽然抓起他的手,把掌心摊开。只萤火虫落在他的指腹上,尾端的绿光轻轻跳着,把他掌心的纹路照得清晰,像幅缩小的地图。“你看它的光,”她的指尖悬在萤火虫上方,不敢碰,“比你那夜光粉亮些,还会喘气呢。”
他的指腹微微发颤,那点绿光透过皮肤漫进来,像滴融了的翡翠。忽然想起多年前的夏夜,也是这样的萤火虫漫天飞,母亲牵着他的手走在旧巷,说“每只萤火虫都是走散的亲人变的,提着灯在找回家的路”。那时他总缠着要捉只放在玻璃瓶里,母亲却说“光要散着才暖,困起来就凉了”。
“放了吧。”杜恒砚轻轻吹了口气,萤火虫振翅飞起,融进光群里。沈嘉萤却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玻璃瓶,里面垫着湿润的苔藓,“就放两只,明天天亮就送回来。”她的睫毛上沾着点草屑,被萤光映得像镀了层银,“想让它们给我的画当模特。”
下山时,玻璃瓶里的绿光在两人之间轻轻晃。沈嘉萤忽然指着坡底的旧巷:“你看!”月光把青瓦照成了白,家家户户的窗都暗着,只有修表铺的那扇还亮着灯,像枚嵌在巷尾的琥珀。“是你没关灯吗?”
“是座钟的夜光。”杜恒砚忽然笑了,“下午给王阿婆修的那只座钟,表盘涂了夜光粉,她说夜里起夜怕黑。”他想起临走时特意把座钟摆在窗边,钟面正对着巷口,“倒成了指路的灯。”
沈嘉萤忽然停下脚步,把玻璃瓶往他手里塞,自己则掏出画夹。借着萤火虫的微光,她飞快地在纸上勾勒:远处的旧巷卧在月光里,修表铺的窗户亮着团暖黄,而山坡上的两个人影被萤光缠着,手里的玻璃瓶像颗会滚的星。“这样,”她把画纸举起来对着光看,“就不会忘了今晚的光是什么样子。”
回到铺子时,座钟的夜光果然把半条巷都染成了淡绿。沈嘉萤把玻璃瓶放在窗台上,让两只萤火虫贴着玻璃飞,绿光透过玻璃映在墙上,和座钟的光混在起,像谁把银河剪了块贴在上面。“你看它们多开心,”她指着萤火虫在玻璃上投的影子,“在跳圆圈舞呢。”
杜恒砚从里屋端出两碗绿豆汤,是傍晚临走时在灶上煨的,上面还浮着层薄荷叶。“王阿婆给的,说败火。”他把碗往她面前推,瓷碗的凉意透过掌心漫上来,正好压下夜里的燥。沈嘉萤喝得急,薄荷的凉气从鼻尖喷出来,惊飞了窗台上的只萤火虫,绿光在她的鼻尖上扫过,像道调皮的吻。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从画夹里抽出张画,“白天画的,你看像不像?”画里的表芯齿轮间,嵌着只萤火虫,尾端的绿光顺着齿牙的纹路漫开,把整个机芯都染成了绿,像片藏在金属里的森林。“我把夜光粉和萤火虫的光混在起了,”她的指尖点着齿轮的阴影,“这里用了点靛蓝,像你说的‘月光的影子’。”
他的指腹抚过画里的齿轮,忽然发现齿牙的形状和他下午拆的那只旧怀表一模一样。她竟连那么细微的弧度都记得,像把尺子刻在了眼里。座钟忽然“铛”地响了声,夜光粉的光跟着跳了跳,玻璃瓶里的萤火虫也跟着振翅,像是在应和。
“该睡了。”杜恒砚收拾起画具,玻璃瓶里的绿光已经弱了些,“明天还要送它们回家。”沈嘉萤却抱着画夹不肯走,眼睛盯着座钟的夜光:“再等会儿,想看看夜光粉和萤火虫的光,哪个先暗下去。”
结果是萤火虫先倦了,绿光渐渐敛成细线,而座钟的夜光却依旧匀匀地亮着。“像你说的,”沈嘉萤忽然叹了口气,“困起来就凉了。”她把玻璃瓶放进帆布包,“明天一早就送它们回林子。”
锁门时,杜恒砚忽然从工具箱里拿出个小铁盒,里面是些磨碎的夜光粉。“给你的画添点光。”他往她的颜料盒里倒了点,“调在靛蓝里,画夜晚的巷弄会更像。”
沈嘉萤的眼睛亮起来,指尖沾了点夜光粉往他手背上抹:“这样你修表时,手背就有星星了。”荧光在他的皮肤上游走,像条会发光的小蛇。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把那点光蹭回她的手背上:“你的画需要,我这里有齿轮就够了。”
巷口的萤火虫还在零星地飞,绿光漫过青石板,漫过修表铺的门槛,漫过两人交握的手。座钟的夜光透过窗棂淌出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织成张网,网住了星子,网住了萤光,也网住了那些藏在齿轮缝里、没说出口的暖。
沈嘉萤忽然踮脚,往他白大褂的口袋里塞了样东西。“明天再看。”她的声音轻得像萤火虫的振翅,转身跑回对门的画室时,帆布包上的苍耳子蹭过他的裤脚,像串小小的省略号。
杜恒砚摸出那东西——是片橡树叶,叶尖沾着点夜光粉,在暗处泛着淡绿,像他掌心那只飞走的萤火虫,终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座钟的摆锤轻轻晃,夜光粉的光在钟面上淌,把“相守”二字照得温柔,像在数着巷子里的时光:一下,又一下,是属于两个人的、浸在光里的刻度。
第二百六十二章 齿轮藏着灯
旧巷的雨下得缠人,像浸了水的棉絮,沾在青瓦上不肯挪窝。杜恒砚的修表铺木门“吱呀”响了半声,被风推得敞着道缝,雨丝趁机钻进来,在门槛上洇出片深色的痕。
沈嘉萤抱着画夹站在巷口,帆布包上的雨水顺着布纹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望着那扇虚掩的门,指腹蹭过画夹上刚画的修表铺——笔尖的暖黄颜料被雨水晕开点,倒像门里漏出的灯光,在雨幕里轻轻晃。
“进来吧。”
门内传来杜恒砚的声音,混着齿轮转动的轻响,像浸了水的棉线,软乎乎的。沈嘉萤吸了吸鼻子,把画夹往怀里紧了紧,抬脚跨进门时,帆布鞋带在门槛上勾了下,画夹“啪嗒”掉在地上,最上面那张画纸立刻吸饱了雨水。
“呀!”她慌忙去捡,指尖刚碰到纸角,就被另一双手按住。杜恒砚手里捏着块擦表布,正低头看那幅湿淋淋的画——画里的修表铺亮着灯,他坐在柜台后拆表芯,她趴在旁边的木桌上涂颜料,窗台上的座钟指针停在戌时。
“颜料化了反而好看。”他拿起画纸,对着光看,雨水把暖黄晕成了雾状,像老座钟蒙了层水汽的玻璃面,“像我小时候看的煤油灯,光都是软的。”
沈嘉萤抢过画纸,心疼地用袖子擦,结果越擦越花,最后索性往柜台上一放:“算了!反正我记得样子,重画就是。”她说着转头,看见墙上挂着串风干的槐树叶,叶梗系着红绳,在穿堂风里轻轻撞,发出细碎的响。
“这是?”
“去年秋天捡的,”杜恒砚正在拆一只镀金怀表,镊子夹着细小的齿轮,“巷尾的老槐树落的,说泡水能治表芯受潮。”他忽然笑了下,“其实是觉得好看。”
沈嘉萤凑近看,怀表的壳子上刻着缠枝纹,齿轮间还卡着片干硬的槐树叶,显然是他故意塞进去的。“你总爱往表芯里藏东西。”她想起上次拆开的旧座钟,钟摆上系着根红绳,末端拴着颗褪色的玻璃珠,“是藏了什么秘密吗?”
他没回答,只是把拆下来的齿轮摆在绒布上,摆成个小小的圈。沈嘉萤忽然发现,那些齿轮的齿牙形状,和她画里巷弄的屋檐轮廓一模一样——她昨天刚画过巷尾的飞檐,此刻看着这些金属齿牙,竟觉得它们在转,转出片青瓦错落的影子。
“雨停了。”杜恒砚忽然说。
沈嘉萤跑到门口,果然见雨丝收了尾,天边漏出点淡金的光,落在巷口的积水里,像撒了把碎金。她回头时,看见杜恒砚正把那串槐树叶取下来,往她帆布包上系。
“挂着吧,能挡挡潮气。”他的指尖碰到她的包带,带着金属的凉意,“你画夹里的颜料总受潮,这个管用。”
她摸着那串树叶,忽然想起今早出门时,母亲往她包里塞了袋晒干的槐花,说“去给小杜师傅尝尝”。她赶紧掏出来,牛皮纸袋上还沾着片新鲜的槐树叶——是她出门时顺手从树上摘的。
“这个给你。”她把纸袋递过去,“我娘说泡水喝能清火气。”
杜恒砚接过纸袋,指尖捏着那片新鲜的叶子看了看,忽然转身往屋后走。沈嘉萤跟过去,见他从墙角拖出个旧木箱,打开时,霉味混着槐花香漫出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袋槐花,每袋都系着不同颜色的绳结。
“这些是?”
“前几年攒的。”他拿起袋红绳系的,“这袋是你去年画巷口槐花时,掉在画夹上的,我捡回来晒的。”又拿起袋绿绳的,“这是你说‘槐花像碎星星’那天,落在你帆布包上的。”
沈嘉萤的脸忽然发烫,原来他连这些都记得。她蹲下来翻木箱,指尖划过各色绳结,忽然停在袋黄绳系的上面——那绳子看着眼熟,是她去年丢的根发带。当时急着追只停在画纸上的蝴蝶,发带掉了都没察觉。
“你连这个都捡?”
“怕你回来找。”他说得平淡,却把那袋槐花往她面前推了推,“这个你留着,泡水喝。”
她正想说话,柜台上的座钟忽然“铛”地响了声,吓了她一跳。杜恒砚走出去看,见钟摆上的红绳缠了圈,大概是被风吹的。他伸手去解,沈嘉萤凑过去,发现钟摆晃动时,红绳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条游动的小蛇。
“你看!”她指着墙,“像不像你表芯里的游丝?”
杜恒砚抬眼,果然见那影子细细弯弯,和他手里捏着的游丝几乎重合。他忽然把游丝往她面前递:“试试?”
她捏着那根细如发丝的金属丝,指尖发颤,生怕碰断。杜恒砚的手覆上来,带着她的指尖把游丝缠在齿轮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叠在起的画。
“这样绕三圈,再留半寸的余量,就不容易断。”他的声音落在她耳边,带着槐花香,“就像你画里的屋檐,总要留道缝,才好让月光漏进来。”
沈嘉萤忽然想起自己画的修表铺,总爱画扇虚掩的门,当时说不清为什么,此刻看着墙上交叠的影子,忽然懂了——原来有些缝隙,是为了让光钻进来。
座钟又“铛”地响了声,这次是准点报时。杜恒砚直起身,把修好的怀表往她面前递:“给你的。”表盖内侧刻着串极小的字,是她画过的那句“旧巷的光,都是软的”。
她接过怀表,忽然发现表链上拴着片槐树叶,是用银片做的,叶脉清晰,叶柄处还缠着圈红绳——和座钟摆上的那根一模一样。
“这个……”
“上次你说‘表链光秃秃的不好看’。”他说得轻描淡写,转身去收拾木箱,“雨停了,要不要去巷尾走走?槐花该落了。”
沈嘉萤摸着怀表上的银树叶,忽然觉得,那些藏在齿轮里的、系在绳结上的、浸在槐花香里的时光,其实从来都不是秘密。就像这旧巷的雨,看着缠人,落在青瓦上、积在石板间,终会被阳光晒成暖烘烘的痕,留在彼此心里,成了通往往后的路。
她抓起画夹,跟上他的脚步时,帆布包上的槐树叶串轻轻撞着,发出细碎的响,像谁在数着齿轮转动的圈数,下,又下,慢慢走向巷尾的光里。
第二百六十三章 表芯藏月
檐角的雨珠还在滴,一颗接一颗砸在青石板上,溅出细小的水花。杜恒砚坐在柜台后,指尖捻着枚银质表针,台灯的光晕落在他手背上,把青筋照得像老树枝干。玻璃柜里的座钟忽然“咔哒”轻响,他抬头时,正看见沈嘉萤蹲在门口,用指尖蘸着积水画画。
她的帆布鞋尖沾着泥,画夹敞着放在膝头,笔尖的赭石颜料在水洼里晕开,慢慢勾出巷尾那棵老槐树的影子。“你看,这样画树皮会更像。”她回头朝他笑,鼻尖沾着点灰,像只刚偷喝了墨汁的猫。
杜恒砚放下表针,起身时带起一阵风,柜顶上的铁皮盒轻轻晃,里面装着的碎镜片发出清脆的响。“别蹲在水里,”他拿起墙角的木凳递过去,“潮气会渗进画夹。”
沈嘉萤接过凳子,却把画夹放在凳上,自己仍蹲在原地,手指继续在水洼里划拉:“可是水洼里的影子会动呀,你看这树影,像不像表芯里转动的齿轮?”她忽然用指尖蘸着水,在石板上画出个歪歪扭扭的圆,“这个是你昨天拆的那只怀表的齿轮,对不对?”
水迹很快在石板上晕开,把圆撑成了模糊的团,倒真像齿轮浸了水的样子。杜恒砚看着那团水迹,忽然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天,他蹲在父亲的修表铺门口,用手指在积水里画表芯,父亲举着油纸伞站在旁边,说“表芯里的水,要靠体温慢慢烘”。
“过来。”他转身走进里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铁皮盒,打开时,里面铺着层绒布,放着十几枚磨得光滑的铜齿轮,“这个给你。”
沈嘉萤凑过去看,齿轮上还带着细微的齿痕,显然是被反复摩挲过。其中一枚的侧面刻着极小的花纹,像片简化的槐树叶。“这是?”
“以前修坏的表芯拆下来的,”他拿起那枚刻着树叶的齿轮,“这个是我第一只修坏的表,当时把齿轮磨错了齿,父亲说,错了就留着当念想,下次就不会再错。”
她小心翼翼地捏起齿轮,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齿牙硌得指腹微微发麻。“我把它画进画里吧,”她眼睛亮起来,“就画在老槐树的树洞里,像藏了个秘密。”
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斜斜地打在石板上,把水洼里的树影染成了金的。沈嘉萤忽然跳起来,指着巷口:“快看!”
只见水汽蒸腾的巷尾,老槐树的枝桠间悬着道彩虹,一端搭在墙头上,另一端竟像落在修表铺的屋顶,七彩的光透过玻璃窗,在柜台的玻璃柜上投下细碎的斑。
“像不像表蒙子上的光?”沈嘉萤已经抓起画夹,笔尖飞快地在纸上涂抹,彩铅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我要把彩虹画成表链,一端拴着你的修表铺,一端拴着……”她顿了顿,忽然转头看他,“拴着我的画板好不好?”
杜恒砚走到她身边,看她笔下的彩虹正慢慢成形,暖黄的底色上,七彩的弧线确实像条精致的表链,一端缠着齿轮,一端缠着画笔。他忽然想起父亲留下的那只旧怀表,表链上的挂坠正是片银质槐树叶,此刻正躺在铁皮盒的角落,被阳光照得发亮。
“我给你找个东西当模特。”他转身回屋,很快捧着个旧木盒出来,打开时,里面垫着暗红色的绒布,放着条磨损的银表链,末端的槐树叶挂坠上,竟也刻着和齿轮相同的花纹。“这个挂坠,”他声音轻下来,“是母亲的嫁妆,说表链断了就用红绳接,总能修好的。”
沈嘉萤的笔尖悬在半空,彩铅的碎屑落在画纸上,像撒了把金粉。“那我画条红绳,把彩虹和挂坠连起来吧。”她低头作画,耳尖却悄悄红了,“这样不管表链断几次,都能接起来。”
阳光渐渐爬高,柜台的玻璃上,彩虹的光斑慢慢移动,照在铁皮盒里的齿轮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杜恒砚看着沈嘉萤专注的侧脸,忽然拿起那枚刻着槐树叶的齿轮,轻轻放在她的画夹旁。
画纸上,彩虹的表链正绕过老槐树的树洞,树洞里的齿轮闪着微光,红绳从挂坠延伸出来,像条细细的河,漫过青石板,漫过修表铺的门槛,最终缠在了画笔上。沈嘉萤抬起头,正好撞上他的目光,两人都没说话,只听见柜顶上的铁皮盒又在响,像谁在数着时光的刻度,一下,又一下,清清脆脆的。
《旧巷微光映白头》第二百六十四章
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慢慢往旧巷深处铺。杜恒砚刚给那只老座钟上紧发条,钟摆“嘀嗒”声里,混进了巷口传来的帆布鞋踩水的轻响。他抬眼时,正看见沈嘉萤抱着画夹站在檐下,发梢滴着水,画夹边角沾着些泥点,显然是刚从雨里跑回来。
“进来避避。”他往屋里挪了挪,给她让出半扇门。
沈嘉萤笑着挤进来,带起的风掀动了柜台上的零件盒,几枚细小的齿轮滚落在油布上。“刚在巷尾画那棵老槐树,突然就下起了急雨。”她把画夹往桌上一放,翻开的页面上,水墨晕染的树冠间,正有细碎的光漏下来,像被风吹散的星子,“你看,我把钟楼的灯画进去了,像不像你上次修的那只怀表的夜光指针?”
杜恒砚低头看去,画里的灯光确实带着点幽蓝,和他上周修好的那只旧怀表很像——那表的指针涂过夜光漆,在暗处会泛出淡淡的蓝,像浸在水里的月亮。他伸手轻轻碰了碰画纸,指尖沾到点未干的墨,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圈。
“颜料还没干。”他转身从柜里拿出张吸水纸,小心地铺在画上,“上次跟你说过,水墨要阴干,不能暴晒。”
“知道啦,”沈嘉萤吐了吐舌头,指着他手里的吸水纸,“这纸是不是你总用来擦表芯的那种?”
“嗯,吸湿性好。”他把吸水纸按了按,“当年学修表时,师父说表芯进水了,就得用这种纸裹着,放在贴身的口袋里,靠体温慢慢吸干。”
沈嘉萤眼睛亮起来:“那我把画也放你口袋里?”
他手一顿,耳尖微微发烫,把画夹往她面前推了推:“画太大了。”
她笑得前仰后合,画夹上的水珠溅到他手背上,凉丝丝的。他没躲,只低头继续收拾桌上的齿轮,却听见她忽然轻下去的声音:“说真的,你修表的时候,样子很像我爷爷。他以前也总在灯下摆弄那些小零件,眼镜滑到鼻尖上都不抬。”
杜恒砚捏着齿轮的手停住了。他想起沈嘉萤提过,她爷爷是位老钟表匠,走的时候留下一箱子工具,她就是靠着那些工具,才慢慢学会了画机械结构。
“你爷爷的工具箱还在吗?”他问。
“在呢,”她点头,“里面有把铜制的小镊子,特别好用,我画细节的时候总带着。下次拿来给你看看?”
“好。”他应着,把滚落在油布上的齿轮一枚枚捡起来,忽然发现其中一枚的齿间卡着点纸屑,像是从画纸上掉下来的。他用镊子小心地挑出来,是片极薄的宣纸,上面还沾着点淡青的颜料,正是画里老槐树的颜色。
沈嘉萤凑过来看:“呀,这不是我画树时蹭掉的吗?怎么跑到齿轮里了?”
他没说话,只是把那片小宣纸放进了旁边的铁皮盒——那盒子里,放着他修表时攒下的各种“意外收获”:有顾客不小心掉的纽扣,有从表芯里清出来的碎发,还有次从只旧怀表里倒出过半片干枯的花瓣。
“你总爱往盒子里塞这些东西。”沈嘉萤看着他盖盒盖,“上次我掉的橡皮屑,是不是也在里面?”
杜恒砚没承认,只把铁皮盒放回柜顶。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檐角的水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单调的节奏,倒像那只老座钟的摆锤在动。
沈嘉萤忽然指着窗外:“快看!”
他抬头,只见巷口的云缝里漏下道霞光,正落在老槐树上,把湿漉漉的叶子染成了金的。她已经抓起画夹冲了出去,帆布鞋踩在水洼里溅起水花,“我得把这光补上,刚才画的时候还没出太阳呢!”
他站在门口看着,看她跪在树下,笔尖飞快地在画上添着金红的光,看霞光漫过她的发梢,把画夹上的泥点都染成了暖的。柜顶上的老座钟忽然“当”地响了一声,惊飞了树上的几只麻雀,也惊得他回过神——原来已经到了上弦的时间。
他转身去给座钟上弦,指尖触到冰凉的钟摆时,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修表啊,修的不是时间,是藏在时间里的念想。”以前他不懂,直到看见沈嘉萤画里的老槐树,直到铁皮盒里攒起那些细碎的纸屑和花瓣,才慢慢品出点味道来。
沈嘉萤抱着画夹回来时,霞光已经淡了。“你看,补完光是不是好多了?”她把画递给他,眼里的光比霞光还亮,“下次我们一起去画钟楼吧?听说那里面的大摆钟坏了好多年,你去修,我在旁边画,怎么样?”
他看着画里被霞光染透的老槐树,又看了看她沾着颜料的指尖,忽然想起那只铁皮盒里的小宣纸。或许,有些齿轮不必卡得那么紧,留点缝隙给那些意外掉进来的颜料和花瓣,时光反而会走得更温润些。
“好。”他应着,伸手接过画夹,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像触到了画里未干的霞光,暖融融的。
《旧巷微光映白头》第二百六十五章
晨露还凝在窗棂的雕花上,杜恒砚刚把最后一枚齿轮嵌进怀表机芯,就听见巷口传来画夹磕碰石板的轻响。他抬头时,正看见沈嘉萤背着画夹站在晨雾里,发梢沾着点白霜,像落了层细雪。
“你来得好早。”他推开木门,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得轻响。
沈嘉萤晃了晃手里的油纸包:“刚从巷尾张婶那买的热糕,还冒热气呢。”她踮脚把纸包往柜台上放,画夹带起的风扫过零件盒,几枚细小的螺丝滚到他脚边。
他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螺丝,就见她蹲下来,用画夹挡住他的手:“我来我来,你手上有油。”她的指尖沾着点赭石颜料,捏起螺丝时,颜料蹭在金属上,留下点淡淡的红,倒像给螺丝添了道花纹。
杜恒砚看着她把螺丝分门别类放进小格子盒,忽然想起昨夜她落在这儿的画——画里的钟楼大摆钟正往下落,钟摆上缠着圈红绳,绳尾系着片银杏叶。他当时没说,那红绳的颜色,和母亲留给他的那截表链绳一模一样。
“钟楼的钟摆,你打算画成什么样?”他擦了擦手,从柜里翻出本旧册子,“这是以前师父画的钟摆结构图,你看看能不能用上。”
册子的纸页已经泛黄,边角卷得像波浪,其中一页画着个复杂的齿轮组,旁边用铅笔写着行小字:“钟摆要沉,才能走得稳,就像人心,得有牵挂才踏实。”沈嘉萤的指尖轻轻划过那行字,忽然抬头问:“你师父的牵挂,是不是就是这修表铺?”
他没说话,只是翻开另一页。那页上贴着片干枯的枫叶,叶脉清晰得像表芯里的游丝。“师父走的那天,手里攥着这片叶子,当时他正在修一只枫叶纹的怀表。”
沈嘉萤忽然把画夹往桌上一扣,抽出张画纸铺开来:“那我把枫叶画在钟摆上吧?”她蘸了点朱砂,在钟摆的位置画了片枫叶,颜料晕开时,倒像片正在燃烧的叶子,“这样,它走起来的时候,就像枫叶在晃。”
他看着那片朱砂枫叶,忽然想起师父常说的话:“修表和画画一样,都得带着点自己的念想,不然修出来的钟摆是死的,画出来的叶子也没灵气。”
晨雾渐渐散了,阳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画纸上。沈嘉萤忽然“呀”了一声:“颜料干太快了,枫叶的边有点僵。”她蘸了点清水,用指尖抹在画纸边缘,晕开的水迹把朱砂染成淡粉,像枫叶褪了点色。
“这样反而更像了。”杜恒砚指着画,“深秋的枫叶,边缘就是这样带点枯色的。”他转身从铁皮盒里翻出片压平的枫叶,是去年深秋捡的,红里透点褐,和她画里的颜色几乎一样。
沈嘉萤把枫叶夹进画夹,忽然指着他的手腕:“你的表链呢?昨天不是还戴着吗?”
他下意识摸了摸手腕——表链确实不在,想来是昨夜修表时摘下来,忘在里屋了。那表链上的银坠子是片银杏叶,是母亲走那年给他打的,他戴了快十年,链扣早就松了,却总舍不得换。
“可能落在里屋了。”他刚要起身,就见她从画夹里掏出截红绳:“我昨天看见它掉在地上了,给你换了截新绳,你看合适不?”绳尾系着个小小的银环,正好能穿进表链的孔里。
他接过红绳时,指尖碰到她的,她的手有点凉,大概是一早去买热糕时沾了露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红绳?”
“猜的。”她低头收拾画具,耳尖却红了,“上次看见你修的那只旧怀表,表链就是红绳的,而且……那绳结跟我奶奶教我的一样。”
杜恒砚把红绳穿进表链,银银杏坠子晃了晃,正好落在手腕内侧,贴着皮肤暖暖的。他忽然注意到,她画夹的背带缝着片小小的布枫叶,颜色和画里的朱砂枫叶几乎一样。
“那布枫叶,是你自己缝的?”
沈嘉萤愣了下,伸手摸了摸背带:“上次看见你铁皮盒里的枫叶,觉得好看,就找张婶要了块碎布缝上了。”她忽然笑起来,“算不算跟你的表链凑成一对?”
他的指尖摩挲着红绳结,没说话。窗外的铜铃又响了,巷子里传来卖花人的吆喝声,带着点茉莉的香。沈嘉萤已经收拾好画具,正往门口走:“下午去钟楼吧?我刚才路过看了,门没锁。”
他点点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画夹背带的布枫叶随着脚步轻轻晃,像片会动的影子。柜台上的热糕还冒着热气,甜香混着淡淡的松节油味,漫在晨光里,倒比任何润滑油都让人觉得踏实。
杜恒砚拿起那本旧册子,翻到夹着枫叶的那页。阳光透过枫叶的纹路,在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表芯里跳动的光。他忽然明白,师父说的牵挂,未必是死守着修表铺,或许是像这样,有人把你藏在心里的枫叶,悄悄画进她的画里,有人把你松了的表链绳,换成截带着暖意的新绳。
他把热糕掰了块放进嘴里,甜香漫开时,听见座钟“嘀嗒”响了一声。这声音他听了十几年,今天却觉得格外清晰,像有人在旁边,陪着他一起数着时光的步子。
《旧巷微光映白头》第二百六十六章
暮春的雨丝斜斜织着,把青瓦洗得发亮。杜恒砚坐在柜台后,手里捏着枚磨得发亮的铜齿轮,指腹反复摩挲着齿牙间的凹槽——这是今早从那只民国老座钟里拆下来的,锈迹藏在深处,像藏了半世纪的话。
木门“吱呀”被推开时,雨珠顺着沈嘉萤的画夹滴下来,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圆。她抖了抖帆布包上的水,举起怀里裹得严实的油纸包:“张婶说新蒸了槐花糕,给你留了些。”
他起身去接,指尖碰到纸包的瞬间,两人都顿了顿。她的指尖沾着点草绿颜料,是画巷口那丛野薄荷时蹭的;他的指腹带着机油的涩,混着槐花糕的甜香,倒像把两种不相干的时光揉在了一起。
“座钟拆到哪步了?”她凑到柜台边,眼睛瞟过散在桌上的零件,忽然指着个铜制摆锤:“这个花纹眼熟得很,像我昨天画里漏的那笔藤蔓。”
杜恒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摆锤侧面确实刻着缠枝纹,只是被岁月磨得浅淡。他想起昨夜拆它时,在夹层里摸到片干枯的花瓣,浅粉的,像被时光抽走了所有力气,却仍蜷着完整的瓣形。
“你画里的灯笼,”他忽然开口,声音被雨声泡得发绵,“挂在槐树上那盏,颜料调得太亮了。”
沈嘉萤从画夹里抽出那张画,指尖点着灯笼的光晕:“我故意的,老早以前听奶奶说,雨夜的灯笼要亮些,才好照见晚归的人。”她忽然笑起来,眼角弯成月牙,“倒是你这摆锤上的花,该用点赭石调调,才像藏了几十年的样子。”
他没接话,转身从铁皮盒里捏出那片干花瓣,递过去时手微微发颤。她接过来对着光看,花瓣薄得透亮,纹路却根根清晰,像谁用细针一笔笔描过。
“是槐花呢。”她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竟簌簌掉了点粉,“这座钟……以前的主人,是个爱花的人吧?”
杜恒砚往座钟机芯里添了滴机油,金属摩擦声轻了些:“三十年前,住巷尾的陈婆婆送来修的,说钟摆晃得厉害。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她裹着蓝布头巾,怀里揣着个布包,打开是刚摘的槐花,说给我当添头。”
“后来呢?”
“没修好。”他低头拧着螺丝,声音压得很低,“齿轮锈死了,她说‘放着吧,等我孙女回来,让她再找你修’,结果第二年春天,她搬去儿子家了,钟就一直搁在里屋。”
沈嘉萤把花瓣夹进画夹,忽然翻到张没画完的稿纸,上面用铅笔勾着个模糊的轮廓——青瓦屋檐下,个老妇人抱着座钟站在雨里,手里攥着布包,裙摆沾着泥点。
“我猜陈婆婆是这样站的。”她指着轮廓的肩线,“你看,怀里揣着东西时,肩膀会往内收些,像护着什么宝贝。”
他抬眼时,正撞见她眼里的光,像落了星子的水洼。记忆里陈婆婆的样子早模糊了,此刻被她笔尖一勾,倒忽然清晰起来——蓝布头巾边角磨出了毛,布鞋沾着巷口的黑泥,却把座钟抱得稳稳的,像抱着半世的光阴。
雨势渐小,檐角的水滴串成线,敲在石阶上发出脆响。沈嘉萤把画铺在柜台上,开始往灯笼旁添槐花,笔尖蘸着淡紫,在纸页上洇出朦胧的团。
“陈婆婆的孙女,后来回来了吗?”
机油瓶在他手里晃了晃,几滴落在桌面上,晕成小小的圆。他想起去年深秋,个穿风衣的姑娘站在门口,说“我奶奶让我来取座钟”,眉眼间竟有几分像陈婆婆年轻时的样子。
“嗯,回来了。”他用布擦着桌面的油迹,“说在外地成了家,这次是特意回来搬旧物的。”
沈嘉萤的笔尖顿在半空,颜料在纸上晕开个小紫点:“那她看见座钟里的槐花,会不会哭?”
“她没打开机芯看。”他望着窗外的雨帘,巷口的槐树影影绰绰,“她说‘不用修了,就想再听听钟摆响’,我把摆锤擦干净,上了弦,钟倒是走了,就是摆锤晃得厉害,像在跟谁打招呼。”
画纸上的槐花渐渐铺满枝头,她忽然往灯笼旁添了个小小的身影,背着画夹,手里举着片槐花,正往老妇人身边跑。“这是小时候的陈婆婆孙女吧?”她侧头看他,睫毛上还沾着雨珠,“说不定她早就忘了槐花的事,却记得奶奶抱着钟站在雨里的样子。”
座钟忽然“铛”地响了声,惊得两人都抬头。机芯里的齿轮转得慢了些,摆锤晃得幅度却大了,像在回应什么。杜恒砚忽然想起今早拆摆锤时,花瓣掉出来的瞬间,他分明听见极轻的“咔嗒”声,像谁在心里松了口气。
“你听,”沈嘉萤把耳朵凑近机芯,声音软得像棉花,“它在说谢谢呢。”
雨停时,夕阳从云缝里漏下来,斜斜切过柜台。沈嘉萤收拾画夹时,发现刚才夹花瓣的那页纸,竟印上了淡淡的粉痕,像谁在纸背悄悄抹了层胭脂。她忽然把画往他面前推了推:“你看,它自己留了落款呢。”
杜恒砚的指尖抚过那片粉痕,忽然想起陈婆婆的蓝布头巾里,总掖着块海棠红的帕子,边角绣着极小的槐花。那年他才刚学修表,她总在旁边坐着看,说“慢些修,急不得”,说“物件跟人一样,得顺着性子来”。
暮色漫进柜台时,沈嘉萤已经走到巷口,忽然回头扬了扬画夹:“明天我把陈婆婆的孙女画进去,让她捧着槐花糕——你说,用藤黄调点白,会不会像刚蒸好的样子?”
他站在门内,看着她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画夹背带的布槐花随着脚步轻轻晃。座钟的摆锤还在晃,滴答声混着远处卖花人的吆喝,竟像首没谱的歌。
铁皮盒里的干花瓣换了新地方,躺在沈嘉萤画的槐花枝桠间。杜恒砚把拆下来的齿轮挨个擦干净,忽然在最锈的那个齿缝里,发现点暗红的痕迹——像谁不小心蹭上的胭脂,又像时光偷偷留下的印戳。
他往机芯里又滴了滴机油,这次的声音格外轻,像怕惊动了什么。窗外的槐树叶上还挂着雨珠,风一吹,落下来打在青石板上,倒像谁在慢慢数着,那些藏在齿轮缝里的,没说出口的日子。
《旧巷微光映白头》第二百六十七章
暮春的晚风带着槐花香钻进窗棂,杜恒砚正用鹿皮布擦拭一只铜制怀表。表壳上的珐琅彩已经斑驳,露出底下细密的刻纹,像谁用指甲一点点划下的日记。木门被风推得轻晃,门轴“吱呀”一声,沈嘉萤的画夹撞在门框上,发出闷闷的响。
“你看我带了什么?”她举着个竹编小篮,篮里铺着棉布,裹着几块圆滚滚的东西,热气透过布面洇出淡淡的黄。“张婶教我蒸的槐花糕,说放了新磨的绿豆沙。”
杜恒砚放下怀表,指尖还沾着表油的清味。他接过篮子时,棉布蹭到了手背,暖意顺着皮肤往骨缝里钻。“刚出锅的?”
“嗯,烫得很。”沈嘉萤往柜台边凑,眼睛瞟过桌上的怀表,“这只表看着有些年头了,刻的是凤凰吧?”
表盘内侧确实有只展翅的凤凰,尾羽缠缠着藤蔓,只是珐琅剥落,只剩几道浅痕。杜恒砚用镊子夹起一枚细小的螺丝,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凤凰:“民国年间的女士表,主人说是她祖母的陪嫁,表停了三十年,说想听听它再走起来的声音。”
沈嘉萤忽然从画夹里抽出张纸,上面画着个穿旗袍的女子,腕间挂着只怀表,站在槐花树下。“我猜她祖母是这样的。”画里的槐花落在表链上,像串碎银子,“你看这凤凰的尾羽,我照着你拆下来的零件画的,是不是很像?”
他低头比对,画中凤凰的姿态竟与表壳内侧的刻纹分毫不差。“你怎么知道……”
“猜的。”她笑得狡黠,指尖点着画中女子的发髻,“你上次说陈婆婆的座钟里藏着槐花,我就想,老物件里总藏着些念想。这表上的凤凰,说不定也跟着主人看过不少故事。”
说话间,窗外飘来阵笛声,咿咿呀呀的,像从巷尾的老槐树上落下来的。沈嘉萤忽然起身:“是李大爷在吹笛,我们送块槐花糕过去吧?他总说小时候听着这笛声修表,手才稳。”
杜恒砚把怀表零件小心收进绒布盒,跟着她往巷尾走。暮色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交叠在青石板上,像段没说尽的话。李大爷的竹椅摆在槐树下,笛孔里飘出的调子混着花香,把巷弄泡得软软的。
“小杜师傅,嘉萤姑娘。”老人放下笛子,指腹摩挲着竹笛上的包浆,“你们来得巧,刚想起段旧事。”他接过槐花糕,眯眼咬了口,“这味道,跟民国时巷口‘闻香来’的糕点铺一个样。那时候啊,有位穿旗袍的小姐,总在傍晚来修表,怀里总揣着块槐花糕,就坐在你现在站的地方,看小杜师傅的师父拆表。”
沈嘉萤眼睛亮起来:“是不是戴着只凤凰怀表?”
老人愣了愣,随即笑了:“你怎么知道?那表链上还坠着颗珍珠,一晃就叮当响。她总说表走得不准,其实是想来看老杜师傅修表,后来才知道,她是在等巷口报社的先生,那人总借修笔的由头来串门。”
杜恒砚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交给他的铁盒,里面有张泛黄的报纸,边角剪着篇短文,作者名旁边画着只简笔凤凰。文中写:“暮春的笛声里,表芯转得慢,等的人来得晚,槐花落在表盖上,倒像给时光盖了个邮戳。”
“后来呢?”沈嘉萤追问,手里的画夹不自觉地捏紧了。
“后来报社先生去了远方,小姐把怀表留在了铺子里,说‘等他回来再修’。”老人望着暮色里的槐树,“这一等,就是几十年。去年她的孙女来取表,说老太太临终前总摩挲表壳,说‘笛声不停,表就不会停’。”
晚风卷着槐花瓣落在画夹上,沈嘉萤忽然翻开画纸,飞快地添了几笔:穿旗袍的小姐身边,多了个举着钢笔的青年,两人中间隔着半块槐花糕,怀表的链子搭在糕上,珍珠坠子正对着青年的笔尖。
“这样,他们就不会错过了。”她把画举起来,夕阳的金辉透过花瓣,在画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时光撒下的碎银。
杜恒砚看着画,又看向老人膝头的竹笛,忽然明白师父为何总在修表时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那些藏在齿轮里的等待,落在画纸上的念想,还有此刻飘进鼻端的槐花香,原来都在说同一件事——时光或许会旧,却从来不会真的走散,就像这笛声,几十年过去,依旧能把暮春的暖,吹进每个人的心里。
回到铺子时,月光已经爬上柜台。杜恒砚打开绒布盒,将最后一枚齿轮归位,凤凰的尾羽终于完整地舒展开来。他转动发条,怀表发出“咔嗒”轻响,秒针跳动的声音,竟与窗外的笛声合在了一处。
沈嘉萤把那幅新画塞进表盒,轻声说:“等表修好了,把画也给老太太的孙女带去。”她指尖划过画中青年的钢笔,“你看,他笔帽没盖紧,墨水洇在了纸上,像不像你上次修表时滴的表油?”
杜恒砚低头,看见怀表玻璃上映着两人的影子,交叠着,像画里那对没说出口的牵挂。远处的笛声还在继续,混着怀表的滴答声,像在数着:哪些时光会旧,哪些故事会新,哪些等待,终会在某一刻,被风轻轻吹成圆满的形状。
第二百六十八章 青瓦缝里的暖
旧巷的青瓦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浸在水里的碎玉。杜恒砚的修表铺木门虚掩着,门板上“恒记”两个字被岁月磨得发亮,最后一笔捺画拖得很长,像根没说完的线,缠在门环上。
沈嘉萤的画夹靠在门槛边,里面露出半张画——青瓦覆盖的屋顶上,烟囱正冒着浅灰的烟,烟缕里混着飘落的槐花瓣,在半空织成细网。她蹲在铺门口,用炭笔勾勒门环上的铜绿,笔尖断了截,是今早给杜恒砚递画稿时不小心蹭断的。
“别蹲太久,潮气会渗进骨头。”杜恒砚的声音从铺子里飘出来,带着机油的清味。他正用镊子夹起一枚齿轮,齿轮上的齿牙比发丝还细,在台灯下泛着银白的光。
沈嘉萤仰头时,发梢扫过门板,带起层细灰,在光柱里跳着舞。“你看这门环,”她指着铜环上凹陷的花纹,“像不像只蜷缩的猫?”
杜恒砚走出来,顺着她的指尖看去。门环的铜绿确实洇出个模糊的轮廓,像只猫把脸埋在前爪里,尾巴绕着环身。“是像。”他用袖口擦了擦铜环,露出底下暗红的铜色,“我爹说,这门环是他年轻时从旧货市场淘的,原主说,是位老太太的陪嫁,老太太养猫,总爱让猫趴在门环上晒太阳。”
“那只猫后来呢?”沈嘉萤的炭笔在画纸上飞快游走,猫形门环的旁边,渐渐多了个穿粗布衫的老太太,正往猫身上撒猫粮。
“老死了。”杜恒砚的镊子顿了顿,齿轮上的细齿在灯光下闪了闪,“老太太走的前一年,猫趴在她床头断的气,她就把猫埋在铺子后面的槐树下,说‘等我走了,也埋那儿,省得它寂寞’。”
沈嘉萤忽然放下炭笔,从画夹里抽出张泛黄的纸,上面是幅褪色的水彩——青瓦屋顶下,老太太坐在竹椅上,怀里抱着只橘猫,猫爪搭在“恒记”的门环上,门环的铜绿比现在浅,像层薄纱。“这是我在旧货摊淘的,画的是不是你说的老太太?”
画里的老太太眉眼温和,嘴角的皱纹里嵌着笑意,竟与杜恒砚的眉眼有几分相似。他接过画纸,指尖触到纸面的瞬间,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咱们修表的,修的不是时间,是人心底的念想。”
“画里的猫,跟门环上的轮廓一样。”杜恒砚把画纸贴在门板内侧,正好对着门环。暮色漫进来时,画里的橘猫仿佛活了过来,尾巴在纸上轻轻摆动,与门环的铜绿交叠,像幅会动的剪影。
沈嘉萤忽然抓起炭笔,在画纸边缘添了行小字:“猫在等,人也在等。”
门板被晚风推得轻晃,画纸与门环的影子在地上交缠,像段无声的对话。杜恒砚的镊子夹着齿轮,忽然觉得这枚比指甲还小的零件,竟比任何时候都重——齿轮转动时的轻响,像老太太埋猫时,泥土落在棺木上的声音,像父亲修表时,老花镜滑到鼻尖的轻颤,像此刻沈嘉萤的炭笔划过画纸,留下的沙沙声。
“齿轮快装好了。”他低头继续工作,台灯的光晕落在沈嘉萤的画稿上,把她添的小字照得透亮。
沈嘉萤凑近看,齿轮的齿牙间还沾着点机油,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这齿轮转起来,会带着画里的猫一起动吗?”
“会的。”杜恒砚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念想在,它们就永远活着。”
铺子里的老座钟忽然“当”地响了一声,钟摆的影子投在画纸上,正好落在老太太的膝头,像条温暖的毯子。沈嘉萤的炭笔在画纸上顿了顿,添了片飘落的槐花瓣,落在猫的耳朵上,像颗小小的心。
暮色渐浓,门板上的画纸与门环的影子慢慢融合,青瓦上的月光顺着瓦缝淌下来,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画里的橘猫,映着门环上的铜绿,映着两个年轻的身影,在铺子里,在画纸上,慢慢酿成一段新的念想。
第二百六十九章 瓦缝月光,缝补岁月痕
旧巷的青石板被夜雨洗得发亮,倒映着檐角漏下的月光,像打翻了的银粉盒。杜恒砚的修表铺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的灯光在雨丝中晕开,把“恒记”两个字泡得软软的,像浸在温水里的棉线。
沈嘉萤抱着画夹站在檐下,雨珠顺着画夹边缘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响。她刚从巷尾的印刷厂回来,怀里揣着刚印好的绘本样稿,纸页上还带着油墨的淡香,混着雨气,倒有几分像老墨混着新茶的味道。
“进来吧,雨要下大了。”杜恒砚的声音从铺子里传来,带着齿轮转动的轻响。
她推门时,木轴发出“咿呀”的呻吟,像老座钟的摆锤蹭过铁锈。铺子里的台灯照着一桌零件,杜恒砚正用放大镜盯着一枚齿轮,镊子捏着的游丝细如蛛丝,在灯光下泛着虹彩。
“印出来了?”他头也没抬,指尖的镊子却稳如磐石。
沈嘉萤把样稿摊在工作台上,雨水打湿的边角微微卷翘,倒让画里的暖黄灯火更显真切——那是她照着铺子里的煤油灯画的,灯芯上结着小小的灯花,像颗凝固的星子。
“你看这处,”她指着画中修表匠的侧脸,线条硬朗,指尖捏着的齿轮上,游丝像片展开的羽毛,“是不是很像你?”
杜恒砚的镊子顿了顿,目光扫过画稿。画里的修表匠穿着藏蓝布衫,袖口磨出毛边,台灯的光晕落在他鬓角,竟有几丝与自己相似的银丝。“游丝画得太亮了,”他低声道,“真正的游丝,得在暗处才显韧性。”
沈嘉萤笑着用笔杆敲了敲画稿:“艺术加工嘛。”她忽然指着画中修表匠腕上的表链,“这花纹,我是照着你工具箱里的旧表链画的,上面的缠枝纹,像不像老槐树的根?”
他这才抬头,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腕上——那里确实戴着条旧表链,链节上的缠枝纹被岁月磨得光滑,是父亲留给他的,据说曾系着块能报时的怀表,可惜表壳早就不知所踪,只剩这条链在时光里慢慢包浆。
“是像。”杜恒砚放下镊子,从工具箱底层翻出个铁皮盒,里面垫着绒布,静静躺着块破碎的表蒙,边缘还粘着点暗红的漆——那是去年修表时,从块民国怀表上拆下来的,表蒙背面刻着极小的缠枝纹,与画中表链的花纹分毫不差。
“这表蒙的主人,”他用指腹摩挲着破碎的边缘,“是位教书先生,说年轻时总在这铺子门口等姑娘,姑娘每次来,都带块桂花糕,表蒙上的漆,就是被糕上的糖霜浸的。”
沈嘉萤的指尖划过画中修表匠的工具台,那里散落着几块桂花糕的碎屑,与画里的暖灯相映,像撒了把碎金。“我加的,”她轻声道,“觉得缺了点甜。”
雨不知何时小了,檐角的水滴连成线,敲在青石板上,倒像支缓慢的曲子。杜恒砚忽然从抽屉里取出个小陶罐,里面装着深褐的膏体,散发着松烟与蜜蜡的混合香气。
“这是‘补瓷膏’,”他用竹刀挑出一点,抹在破碎的表蒙上,“能把瓷片粘得比原来还牢,就是颜色会深些,像老茶渍。”
沈嘉萤看着他用竹刀细细刮平膏体,动作轻柔得像在给雏鸟梳理羽毛。“粘好之后,能看出来吗?”
“行家能看出来,”杜恒砚把补好的表蒙放在台灯下,裂缝处的深褐膏体在光里泛着玉色,“但不影响走时。有些东西,不必苛求完好,带着痕迹才更像自己。”
她忽然想起绘本的最后一页,画的是两位老人坐在铺子里,老妪正往修表匠嘴里塞桂花糕,修表匠的镊子还夹着游丝,脸上沾着点糕屑,像颗没擦净的星子。
“最后一页,我加了个尾声。”沈嘉萤翻到样稿的末页,画中雨停了,月光从瓦缝漏下来,在青石板上织出张银网,修表匠和画画的姑娘并肩站在檐下,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交叠处,长出棵小小的槐树苗。
杜恒砚的目光落在槐树苗上,那里的泥土里,埋着片破碎的表蒙,正是他刚补好的那块。“这树苗,”他低声道,“是用表蒙的碎瓷喂的?”
“嗯,”她点头,笔尖点着槐树苗的叶子,“碎瓷里有糖霜的甜,有等待的涩,正好当肥料。”
台灯的光晕忽然晃动,窗外的月光顺着瓦缝淌下来,在画稿上投下细长的光斑,像根银线,把画中人与现实的影子缝在了一起。杜恒砚的镊子重新捏起游丝,这一次,游丝在灯光下展开,像片真正的羽毛,轻轻拂过画稿上的暖黄灯火。
雨彻底停了,檐角的水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像在数着时光的刻度。工作台上的样稿还在微微发潮,画里的暖灯却仿佛真的亮了起来,把两个年轻的身影,连同那些藏在齿轮与颜料里的过往,都烘得暖暖的,像块慢慢融化的糖,在岁月里,渗出甜来。
第二百七十章 灯花缀瓦
暮色漫过旧巷的脊顶时,杜恒砚正用鹿皮擦拭一块民国怀表的表壳。铜质的壳子被岁月蚀出细密的花纹,像老树皮的纹路,他擦得极轻,仿佛稍一用力,那些纹路就会化作烟尘。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来巷口槐树叶的清香。沈嘉萤抱着画夹站在门槛上,发梢沾着点金红的晚霞,像落了片枫叶。“你看我带了什么?”她举起手里的油纸包,热气从纸缝里钻出来,混着甜香漫进铺子,“张婶新蒸的枣泥糕,说放了桂花。”
他抬眼时,正撞见她睫毛上的光——是晚霞透过窗棂漏进来的,在她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像蝴蝶停在花瓣上。“刚修好的怀表,”他把表壳扣合,齿轮转动的轻响里,裹着点桂花的甜,“听听。”
沈嘉萤把油纸包放在工作台的角落,凑过去把耳朵贴在怀表上。“像下雨声。”她忽然笑起来,指尖点了点表壳上的花纹,“这只凤凰,翅膀上的纹路和你工具箱里的錾子一模一样。”
他确实有把錾子,是父亲留下的,錾头刻着只展翅的凤凰,翅尾的纹路被磨得光滑,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凌厉。“以前修表壳,总用它錾花纹。”杜恒砚拿起錾子,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漫上来,“父亲说,凤凰得带点烟火气,才不像画里那么远。”
“那我画里的凤凰,是不是太飘了?”沈嘉萤翻开画夹,最新的一页上,凤凰正从云层里探出头,尾羽扫过青瓦,瓦缝里漏下的月光在羽尖凝成露珠。她忽然指着瓦缝,“你看这里,我特意画了片瓦松,沾着露水呢。”
他凑近看画,鼻尖差点碰到她的画夹。画里的青瓦层层叠叠,像被时光压弯的脊背,瓦缝里的瓦松垂着晶莹的水珠,水珠里竟映着个小小的修表铺,铺子里的台灯亮着,像颗埋在巷弄里的星。“水珠里的铺子,”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散了画里的光,“窗台上的茉莉,是去年枯死那盆?”
“嗯,”沈嘉萤用铅笔在茉莉花瓣上添了点淡紫,“总觉得它没死透,说不定哪天就冒出新芽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从画夹里抽出张剪报,是篇关于老巷改造的报道,“说这条巷要修石板路了,下个月动工。”
杜恒砚的錾子顿在怀表壳上,留下个浅浅的印。“石板路?”他想起铺子里的青石板地面,边角已经被岁月磨得圆润,雨天总渗着水,踩上去会发出“咕叽”的轻响,像老座钟在咳嗽,“那以后,下雨就不会溅泥了。”
“我画了改造后的样子,”沈嘉萤翻到画夹的后几页,画里的青石板铺得整整齐齐,修表铺的木门刷了新漆,门环换成了铜制的凤凰,和他錾子上的纹样相呼应,“你看这门环,像不像你錾子上的?”
他摩挲着錾子上的凤凰尾羽,忽然起身走到铺子角落,那里堆着几块拆下来的旧门板,板上还留着他年轻时刻的花纹——歪歪扭扭的凤凰,翅尾缠着藤蔓,是他刚学錾刻时的作品。“这块板,”他抱起块门板,灰尘在灯光下跳着舞,“能不能画进你的画里?就当……留个念想。”
沈嘉萤的指尖抚过门板上的刻痕,凤凰的翅膀被岁月啃得斑驳,却依旧倔强地张着。“要画的,”她拿起铅笔,在画稿的角落添了个小小的门板,凤凰的翅尾缠着藤蔓,藤蔓上开着朵小雏菊,“你看,这样就不孤单了。”
暮色渐浓,她打开油纸包,枣泥糕的甜香漫了满铺。杜恒砚拿起块,枣泥里混着桂花的碎光,像把星星揉进了泥里。“张婶的手艺又精进了,”他含混地说,嘴角沾了点枣泥,像只偷吃东西的猫,“比去年的甜。”
沈嘉萤笑着递过手帕,指尖擦过他的嘴角时,碰着点温热的触感,像触到了烧红的烙铁,猛地缩回手。“画里的凤凰,”她低头盯着画稿,耳尖却在发烫,“我给它加了根银链子,系在门环上,像不像你表链上的那种?”
他看着她发红的耳尖,忽然拿起那只修好的怀表,塞进她手里。“送你,”表壳上的凤凰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刚校好时,走得准。”
沈嘉萤捏着怀表,表盖内侧刻着行小字,是用錾子细细凿的:“瓦缝漏月,岁岁照檐。”她忽然抬头,看见铺子里的台灯正对着门板上的凤凰,光影在翅尾流动,像真的要展翅飞起来。
巷外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叮铃铃地晃过暮色。杜恒砚的錾子还放在工作台上,怀表的滴答声混着枣泥糕的甜香,沈嘉萤的铅笔在画稿上轻轻敲着,忽然画了只猫,正蜷在门板的凤凰翅下,尾巴卷着朵桂花。
“你看,”她把画稿推给他,“这样,它就有伴了。”
他看着画里的猫,忽然想起去年冬天,铺子里确实来过只流浪猫,总蜷在门板旁晒太阳,后来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撮灰扑扑的毛,缠在凤凰的藤蔓刻痕里,像朵干枯的花。
“嗯,”杜恒砚拿起錾子,在怀表壳的内侧又凿了个小小的猫爪印,“这样才对。”
枣泥糕的甜香里,怀表的滴答声敲着时光的鼓点,瓦缝里漏下的月光,正顺着门板上的刻痕漫下来,像给倔强的凤凰,披了件银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