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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归来
二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女儿国依旧繁华，却又在岁月的长河中悄然改变。御园深处，暮光斜斜漏过繁密的菩提叶，筛下一地破碎的金色。
唐僧站在御园回廊尽头，破旧的白衣被风吹得微微飘动。他的面容历经沧桑，曾经那双明亮而坚定的眼睛，如今虽依旧澄澈，却多了几分疲惫与悲悯。他身披的袈裟，早已褪去了往日的华丽，变得破旧不堪，几乎辨不出原本的模样，却如同被岁月打磨过的经卷，透着一种别样的厚重。
脚步声在回廊尽头响起，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踏碎了满园积攒了二十年的寂静。那背影终于动了动，极慢地转过身来。
夕阳在她周身镶了一道柔和的金边，照亮了那张如初盛牡丹般灼灼的容颜。岁月一丝痕迹也未曾留下。唯有那双曾像盛满女儿春水的眼眸深处，沉淀着比夜色更幽微的星光与不可测的沧桑。她看着风尘仆仆立于回廊入口的身影，嘴角先于眼眸，缓缓绽开一丝轻浅的、几乎让人心碎的笑意。
“你，”她的声音像被丝缎包覆的珠玉轻轻碰了一下，“终于……归来了？”每一个字都轻如叹息，却在暮色沉静的御苑中激起层层回响。
唐僧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滚动。御苑里残留的温热空气，裹挟着熟悉的草木气息，猛地涌入口鼻，仿佛倒灌进了二十年孤绝的西行路。他踏出的每一步都沉重，身体被一种无法掌控的疲惫浸透，如同背负着整个东土大唐的重量。那双曾执念求法、跨越万水千山的眼眸，此刻却有些茫然地掠过那些陌生的宫人面孔，掠过雕梁画栋，最终深深印入她那双含笑的、沉淀了岁月星河的眼眸深处。
“陛下……”他开口，声音是烈日炙烤过的戈壁砂砾的粗粝，“贫僧……贫僧此来，再不为向西方。”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要重新凝聚足够的气力说出下面的话，“贫僧走遍了山川湖海，取来了……全天下最详尽的山川舆图。”
他深吸了一口气，园中草木的清气似乎也无法缓解肺腑间的焦渴。声音压得更低，却像承诺在青铜鼎上镌刻，“我愿……用所剩残年，一笔一划……勾勒你的模样。”
女王静静听着。她脸上那层宛如精心雕琢的笑意并未散去，反而像是更深地沉入了眼底的潭水之中，带着一丝近乎喟叹的了然。她没有再去看他，只是再次低下头，望向臂弯中那件饱经岁月磋磨的袈裟。她的指尖，没有半分迟疑地探入那褴褛僧衣最内层的一个夹层。
一张折叠得方正整肃的纸卷被她取了出来。纸张的边缘已经起了毛刺，泛着时光流徙特有的浅褐，像是凝结了凝固的蜜蜡。这正是二十年前，在女儿国国境那棵菩提树下，被他毅然拒绝的那一张——女儿国的江山社稷图。
她细长的手指优雅从容，抚过那纸卷古老而沉默的表面。随着指尖的移动，奇异的变化发生了。
那枯槁的纸张陡然变得通透、灼目，似有亿万缕纯粹的黄金细流在纸下汹涌奔腾。金色的光华骤然喷薄而出，不再是人间灯烛之光，也不是天象祥瑞之光，而是一种源自于生命本源最深处的、纯粹的辉光。整座御园瞬间被这种宏大的光芒淹没，回廊、雕栏、假山、草木……一切都像被投入了熔铸黄金的河流之中，轮廓模糊又璀璨得惊心动魄。
金色光流瞬息万变，在虚空中凝固、延展，无声息地构建出一个令人窒息的微缩天地。巍峨险峻的山岳拔地而起，奔腾汹涌的大河咆哮流动，广袤无垠的原野延伸至目力尽头的虚空，繁华如锦的巨大城郭灯火通明，更有无边无际、蕴藏着神秘力量的蔚蓝海疆起伏跌宕……山川地理、星辰万象，无比清晰地在他眼前铺展开来，正是他曾耗尽一生、梦寐以求又最终亲手拒绝的天下舆图的极致形态。无数金色的细小经文字符如同恒河流沙，在这壮丽山河间静静奔流不息，那是承载万物的法理与无穷的生机。
这辉煌的图景中心，正是御花园，正是她和他所在的位置。而光源，无疑是她。
唐僧的瞳孔猛地收缩，那曾经视世间一切荣华诱惑如尘土尘埃的定力，在这浩大的生命图卷面前寸寸崩塌。他惊惧的目光紧紧锁定在画卷中央，那个属于女儿国王的点位之上——代表无上尊贵与磅礴生命力的金色正以一种让人心悸的速度燃烧、升腾、挥发！那光芒越炽烈，她的存在就越发呈现出一种水晶般的透明脆弱感！
“你……” 他试图向前，声音嘶哑不成声调，“住手！快停下！” 他想阻止，身体却被那纯粹浩荡的能量排斥在外，只能在光芒边缘徒劳地挣扎。
光芒的核心，女王的声音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勘破玄奥的了悟与深深的满足，穿透了这撼天动地的金色光海，清晰地流入他耳中：“圣僧啊，西梁女帝之魂灵，本是承继此方天地气脉而生……血脉深处，便孕着一缕可借命续燃国运星火的秘力。”
她的话语如同清泉流淌，没有丝毫被力量焚烧的痛苦迹象，只有一种沉静赴死的温柔。光芒中，她垂落的青丝被强光镀成金色，然后以一种可怖的速度失去所有的生命光泽，寸寸化为灰白。那绝世无双的面庞如同风化的石膏塑像，快速地干瘪、开裂，曾经的丰润血肉被无形之火抽干殆尽。白皙的手上，饱满的肌肤皱缩，包裹着清晰可见的骨骼，唯独那伸出的指尖，依旧稳定得如同千仞石崖，依旧执拗地指向那虚幻的、正在燃烧她全部命数的江山万象图，指向那流动的金色法理洪流。
“你一路风霜，所求佛性……它……”她的声音带着奇异的颤抖，却依旧清晰可辨，竟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欣喜，“……竟藏在你的心里……”
她的动作骤然停滞。在那双早已失去最后一丝光彩、空洞如枯井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也许是亿万星辰燃烧后的余烬——轻轻一闪。随即，一个模糊得如同水中月影的微笑，极其短促地浮现在她僵硬干枯的脸颊上。
“你既已……”干瘪的嘴唇努力翕动，声音几不可闻，如同耳语最后的呢喃，“……证得圣位……那便让我……来做……最懂你的……”
“情僧——”
两个字如鸿毛飘落。伴随着这个烙印灵魂深处的称谓，她的脖颈无力地向后仰去，仿佛解脱了最后的牵绊。那张承载了整个女儿国地脉与灵光的古老舆图，在金色的璀璨光华中片片粉碎、消融，散作亿万金色微尘。最后的光芒猛地一亮，刺得人睁不开眼，随即便骤然熄灭，仿佛是整座御园的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