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在正午时分突然收了声。云层从东南方压过来时,柏油路面上蒸腾的热浪正扭曲着行道树的轮廓,像一块即将融化的太妃糖。我站在便利店屋檐下,看最后几滴汗珠顺着冰柜的金属外壳滚落,在积水里砸出细小的银花。
这场雨来得像琴弦崩断。云层深处传来闷雷碾过天际的钝响,檐角风铃尚未晃动,雨脚已先至。千万道银线斜刺里扎进街道,打在卷帘门上的声响像是有人用铁锤敲打铁皮桶,又像是无数玻璃弹珠在水泥地上蹦跳。便利店自动门开合的间隙里,穿校服的少年正把校服外套顶在头上狂奔,彩色T恤在雨雾中忽明忽暗,像尾逃窜的锦鲤。
雨势骤急时,整座城市都成了显影液里的相纸。晾衣绳上正在滴水的床单显出深蓝底纹,梧桐叶背面蜷曲的绒毛被雨水熨得服帖,对面楼顶太阳能热水器在雨帘中虚化的轮廓,竟像幅未干的水墨画。最奇的是街角那家五金店,雨水顺着生锈的铁皮棚顶倾泻,在积水中敲出金属锈蚀的颤音,倒像是给这场暴雨配了支锈迹斑斑的编钟。
雨水冲刷着便利店的落地窗,玻璃内侧渐渐蒙上白雾。我看见自己的呼吸在玻璃上凝结成珠,顺着"冷热饮"的荧光广告字样蜿蜒而下。隔壁面包房飘来的焦糖布丁香气,混着潮湿的泥土味,在冷凝水珠间发酵成某种潮湿的甜腻。穿碎花裙的姑娘抱着牛皮纸袋闪进门来,裙摆滴落的水珠在米色地砖上洇出深色涟漪,像极了宣纸上晕开的墨迹。
雨幕深处传来闷雷碾过天际的钝响,像是某种远古巨兽在云层深处翻身。五金店老板娘支起塑料布遮住卤菜架,塑料布在风里鼓荡如帆,将滂沱雨声过滤成绵长的鼓点。不知谁家的老式收音机飘出咿呀的昆曲唱腔,被雨水冲刷得断断续续,倒像是雨声的伴奏。
这场雨持续了约莫四十分钟。当云缝中漏下几缕阳光时,积水里忽然浮起无数细碎的金箔。被浇透的行道树舒展着枝叶,水滴顺着叶脉滚落,在积水中敲出细密的鼓点。五金店老板娘掀开塑料布,卤菜架上腾起的热气与雨后潮气交织,在冷柜玻璃上凝成蛛网般的纹路。穿校服的少年又出现在街角,正踩着积水追逐自己晃动的影子,彩色T恤此刻吸饱了水分,沉甸甸地贴在他后背,像件浸水的蓑衣。
暮色渐浓时,便利店屋檐下的风铃重新叮咚作响。积水倒映着渐次亮起的霓虹,柏油路上浮动的光斑宛如散落的星子。经过的骑车人甩动湿漉漉的车铃,清越的声响惊飞了檐下避雨的麻雀。那些湿透的梧桐叶此刻正仰面朝天,叶脉间流淌着碎金般的水光,仿佛每片叶子都成了盛着琼浆玉液的玉盏。
我站在门口看积水渐渐退去。柏油路上漂浮的落叶开始靠岸,如同被潮水推回岸边的扁舟。五金店老板娘正用抹布擦拭卤菜架,塑料布上的积水在地面汇成蜿蜒的溪流。不知何时,晾衣绳上又挂满了色彩鲜艳的衣物,在晚风里轻轻摇晃,滴落的水珠在路灯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晕。这场骤雨过后,整座城市都浸泡在某种湿润的、泛着微光的倦意里,像块刚刚被雨水濯洗过的旧绸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