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真相并非真相（上）
真相并非真相，我也并非是我。
杨栖檐，四十二岁，故事收集者，栖檐故事事务所唯一员工兼法人。上个月我在知乎上写了一篇《我收集过的最离奇的十个人生故事》，获赞一万三千二百七十一个，评论区有人说我写得真好，仿佛身临其境。还有人说，看我的故事就像在看自己的人生。
我当时正坐在楼下7-11的座位上假装喝咖啡。说假装，是因为我已经续杯三次，店员开始用异样的眼神看我，但我还是不能上楼——房东下午说要来收房租，我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不在家。手机屏幕亮起，账单App推送了一条提醒：本月应还款项，一万三千二百七十一元。
我盯着那两个数字看了很久。一万三千二百七十一个赞，一万三千二百七十一块钱。这个世界真是讲究对称的，只是前者给不了我后者。
凌晨三点的时候，我在脑海里给自己建过第九个安全屋。那次是云南的某个小镇，有一个带院子的二层小楼，月租八百块，院子里种满了三角梅。我在那里只写自己想写的故事，不用考虑阅读量和涨粉，读者投稿来了我就写，不来我就晒太阳。每个月稿费够吃饭就行，偶尔接个广告就能去镇上的小馆子加个菜。
我把那个安全屋的每一个细节都想得清清楚楚，甚至连小馆子老板娘的笑容都想好了，直到手机闹钟响起，提醒我今天是信用卡的还款日。第九个安全屋就这么碎了，就像前八个一样。
我睁开眼睛，看见的是栖檐故事事务所那张贴了三年的出租合同。房东昨天发来的微信还挂在置顶：小杨，这个月能不能按时？我这边也有压力。
我没回。因为我在Excel表格里列出了这个月的债务清单：
房租8500元，已拖欠19天；
物业费600元，欠两个月；
信用卡账单12340元；
花呗借呗共计7800元；
水电费324元；
以及，上周向老同学借的3000块，说好这周还。
总计32564元。而栖檐故事事务所上个月的全部收入是4730元，来自知乎的稿费分成、公众号的三篇广告，以及两个读者的打赏。
这是我第三次读门上的催收通知。第一次，我撕掉了它，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张纸；第二次，我拍了照片，想着也许可以写成一个故事，关于一个落魄的中年人如何绝地反击；第三次，也就是今天早上，我站在门外盯着它看了二十分钟，直到邻居王姐从我身边经过，问我是不是又在构思新故事。
我说是的，构思一个关于债务的故事。
王姐笑了笑，说你们做创意的人就是不一样，连欠债都能想出新花样。
我没告诉她，栖檐故事事务所这个月的水电费已经拖了四十三天，我上个月给读者承诺的连载更新到一半就断了。因为我实在编不下去了。
我打开公众号后台，有三十七条读者留言。有人催更，有人投稿，有人说看了我的故事哭了一整夜，还有人说希望我能把他的故事写出来，他愿意付钱。
我看着事务所墙上挂着的那块木牌："栖檐故事事务所——我们收集故事，也讲述你的人生"。当初找人刻这块牌子花了三百块，现在想起来，那三百块够我吃十天的外卖。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我到底是在收集别人的故事，还是在编织自己的谎言？那些投稿的故事是真的吗？我给读者讲的故事是真的吗？
一万三千二百七十一个陌生人觉得我的故事很精彩，却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个写故事的人正坐在便利店里，用一杯续杯咖啡撑过一个下午。他们看我的故事，看到的是自己的人生。
那我呢？当我编织那些故事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什么？
是云南小镇的三角梅，还是门上的催收单？是第九个碎掉的安全屋，还是这张欠了19天的房租合同？
一个编故事的人，怎么给自己编一个有结局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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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半，房东终于走了。我确认她的车离开小区后，才从7-11上楼。
栖檐故事事务所其实就是一间三十平米的开间，在老旧小区的六楼，没有电梯。房东当初说这里采光好，适合搞创作，但其实就是因为太高了租不出去。我租下来的时候还觉得挺划算，一个月才八千五，在北京三环边上算便宜的。现在想起来，便宜是有原因的。
推开门，一股闷热的气味扑面而来。我忘记开窗了。空间很小，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书架，剩下的就是堆在角落的杂物。墙上除了那块木牌，还贴着几张读者寄来的明信片，都是一些鼓励的话，比如"谢谢你的故事"、"希望你一直写下去"。
我打开窗户，把便利店买的凉面放在桌上，泡了杯速溶咖啡。这是我今天的晚餐。
打开电脑的时候，我看到桌上有一张黄色的便利贴。字迹是我自己的，但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写的。上面只有一句话：
"今天又忘记了一些什么。"
我盯着这张便利贴看了一会儿。这句话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写的？又忘记了什么？我试图回想，但脑子里一片空白。最后，我把便利贴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电脑开机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我登录公众号后台，未读消息从37条变成了41条。我点开留言列表，开始逐条查看。
大部分是常规内容。有人催更上个月断更的《无常手札》系列，说等了快一个月了。有人问能不能代写毕业论文，还给出了价格。有人单纯地分享自己的经历，说在地铁上遇到了一个很特别的人。
我快速浏览着，直到看到一条标注为"投稿"的私信。
发送者的网名叫"匿名的孩子"，账号注册时间是昨天。头像是默认的灰色小人，没有任何个人信息。
投稿标题是：《我的父亲是个骗子》
我点开正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