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的功夫不在“克”,而在于“避”和“消解”。老子言,“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因“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面对刺激人欲的事物,老子采取的第一种方法是避开,不被欲望牵着走,“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可消解欲望的第二个方法是知足,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第三个方法是从养身贵生角度出发,老子连发三问:“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以多欲害生,追逐欲望而不知养身者,都是舍本逐末。庄子以“坐忘”消解欲望,外忘其身,内忘其心,何来欲望?设若曹鼐之故事放在老庄和佛家这里,又会是何种理会?儒者克己之刚猛,在老庄处则为消解之寂柔,在佛家处则为转化之巧妙。仍以美色为例,佛家有诸多观修法,转化面对美色而起的欲望,如白骨观、不净观、死后九相观(注:【白骨观、不净观、九相观】白骨观:或作骨铄观。渐次观身体皮肉烂坠,唯见白骨。不净观:观身五种不净。见于《显密圆通成佛心要集》。九相观:佛经《摩诃止观》《大智度论》中记述死亡后有九个阶段,是为“九相”,观此九相和观不净、白骨之目的,皆是不起贪爱自己与他人肉体之心),直指美色肉体之本质——坏灭无常,直指欲望之本质——虚幻念头,使人瞬间转化欲望为警醒清眀。因此,烦恼即菩提。一种理解从空性角度论,烦恼与菩提无二无别;另一理解从体用角度论,真心为体,菩提与烦恼是真心之两面,烦恼亦可作真心之用。从儒释道在对治烦恼的三种态度中,似乎可以看出三家的分岐,儒家正面对抗,用功难免要狠,所以很多学修儒家的人,总有一种古板刚强的气息,用在事功中,会斤斤于功名,在政治上有所为,甚至不惜武力。比如孔子强调“攻乎异端”,一上台以大司寇身份代理宰相就杀了少正卯,孟子会直接骂杨朱、墨子为禽兽,荀子更厉害,“制天命而用之”,连天命都要为我所用,到了人定胜天的地步,王阳明也是镇压农民起义,征服叛军,战功赫赫。儒家在政治上的权威地位,佛道无法相比,佛道没有强制的东西。道家的避是一种迂回方法,用“无为”而达到“无不为”,老子默默远离政治,骑青牛而出函谷关。庄子即使政府请他做官,也严辞拒绝,情愿做个“曳尾涂中”的泥龟,历代有很多儒道杂糅的朝廷栋梁,如张良、诸葛亮、刘基等人,追求“功成身退”,把功放第一位,有的能退,有的退不了,因为大功未告成,他们信奉的道家绝大部分是黄老道家,而不是完全修道的老庄一脉。佛家“转化”的功夫,其本质就是参破,看破事物的本质,直达根源,而不攻自破。事功上也参破世事如过眼云烟,红尘无非处处牵绊,即使入世也不执着非要达成什么功名,只是随缘去做事,所以在政治上佛家学说往往寂寂无闻。佛家“转化”烦恼之巧妙智慧,建立在以下两块基石之上:其一,欲望烦恼本身无自性,具有可转化性。其二,一切皆是心体之用,一切皆可为之所用,故而烦恼也可变为心体之用,成为证道之助力。
(待续)
附:作者介绍
雪漠,原名陈开红,甘肃凉州人。国家一级作家,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化学者,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文学翻译与跨文化研究中心首席专家,复旦大学肿瘤研究所“人文导师”。曾获“甘肃省优秀专家”“甘肃省领军人才”“甘肃省德艺双馨文艺家”“甘肃省拔尖创新人才”“2015年中国品牌文化十大人物”等称号。著有长篇小说:《野狐岭》《深夜的蚕豆声》《凉州词》《爱不落下》“大漠三部曲”(《大漠祭》《猎原》《白虎关》)、“灵魂三部曲”(《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诗集:《拜月的狐儿》;文化著作:《一个人的西部》《大师的秘密》(8卷)、《佛陀的智慧》(3卷)、“光明大手印”系列(10本)、“雪漠心学大系”《文化传播学实践教程》《雪漠心学概论》《雪漠智慧课程》等;文化游记:《匈奴的子孙》《堂吉诃德在北美》《山神的箭堆》《带你去远方》。作品入选《中国文学年鉴》和《中国新文学大系》;荣获“第三届冯牧文学奖”“第六届上海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2004年度“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第二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等奖项,连续六次获甘肃省委省政府颁发的“敦煌文艺奖”,连续三次获甘肃省文联和甘肃省作协颁发的“黄河文学奖”;入围“第五届国家图书奖”,三次入围“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