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浮生
诗曰: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 取自《红楼梦》
我的人生,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摊开的纸,既无少年意气风发的墨迹,亦无中年砥柱中流的印章。非是清高,不过是怯懦的灰烬堆积成了平庸的堤坝。三十余载光阴,在生存的齿轮间空转,文不成器,武不显勇,唯余一副日渐衰朽的躯壳,盛满了无处安放的焦渴。
旁人眼中,我大约是“白活”的范本:既不彻底沉沦,亦无半分搏击,仿佛灵魂从未真正附体。然而,“一辈子”的判词为时尚早,尽管这半生的空白已足够触目惊心。心底深处,一个微弱却顽固的声音始终低鸣:自由。不是睥睨众生的权柄,亦非挥金如土的奢靡,仅仅是按自己的节律呼吸,不受驱策,不被扭曲。自由二字,笔画何其简练,落于现实,却如精卫填海,愚公移山。
上司?呵,不过一纸契约的甲方,岂能定义我的尊严?朝九晚五?加班随喜?为五斗米折腰媚笑?与厌憎之徒虚与委蛇?休想!这庸众的樊笼,焉能困得住我桀骜的魂灵?
可这念头每每升腾,旋即被现实的铁靴碾得粉碎。每一次挣扎,都换来更深的泥泞。我只能拖着磨损的筋骨,挤出一点干涩的笑意:“无妨,总会有条路,能快乐地活下去。” 那幻象中的“路”,是欧洲传说里将爱好熔铸成面包的匠人,是挣脱了宿命桎梏的飞鸟。而我们,更像是鸡埘里啄食的鸡雏,懵懂地涌向饲料,最终糊里糊涂地成为盘中餐,还将这份麻木认作成熟的勋章。
七点的闹铃,是每日准时行刑的号角。六点半便睁眼,并非清醒,而是灵魂深处那不甘的叩问,总在黎明前的混沌中悸动——“你相信光吗?” 这源自东瀛特摄的诘问,起初只是孩童眼中巨人复苏的密码,后来竟成了某种渺茫救赎的隐喻:人人皆可化为光,点亮绝望的深渊。
光……我咀嚼着这个字眼。阳光七彩,我渴望的却是那不可见的红外与紫外。不参与这喧嚣世间的视觉盛宴,不被评头论足,却又真实地存在着,予世界以温度,或予皮肤以灼伤。这隐秘而强大的存在,对我有着致命的诱惑。
七点十分,我套上名为“体面”的盔甲,跌撞进盥洗室。镜中人影,皱纹如刀刻斧凿,陌生得令人心惊。不,这不是我。十年前,那个或许还有可能性的“我”,早已死于某次无声的妥协。
又是一个起点清晰、归途渺茫的日子。纵有千般不愿,仍需粉饰人形,汇入这浊世的洪流。
迟到,几乎成了我抵抗规训的仪式。地铁晚点一分,步履稍缓一瞬,工卡打卡机的红灯便无情亮起。上司李欣,年届不惑,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压着常年缺乏睡眠而浮肿的眼睑。乱发如蓬草,那件深色外套经年不换,散发着混合了汗液、焦虑与廉价烟草的复杂气味。我们私下叫他“眼镜哥”。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似乎连自身都打理不清的人,竟掌管着我们部门。每次他靠近,我下意识屏息,点头如捣蒜,只盼他快些离开——非是畏惧,实是那气味与疲惫的具象化,压得人窒息。
今日又迟。他踱步而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怎么又迟到了?”语气却意外地带着点笨拙的温和。这憨态奇异地消解了我的紧张。我憋着气,鼻腔里挤出含糊的“嗯嗯”。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地在我脸上逡巡片刻,最终只化作一句:“下次注意。”转身离去。
我掏出藏在抽屉里的半只冷掉的手抓饼。对食物,我有着近乎病态的洁癖。他人言语间的飞沫,甚至仅仅是呼吸,都足以让我认定食物已被污染。我自己的水杯,喝一次必洗一次,神经质般构筑着脆弱的洁净壁垒。第二口刚咬下,眼镜哥宣布开早会的声音便如冷水浇头。食欲顿消,内心暗骂,却只能将残饼狠狠掷入垃圾桶——九点半,早餐时间早已是奢侈的过去式。
人事的警告如约而至。我愤然回望玻璃房里的眼镜哥,他竟对我憨厚地笑了笑,摆摆手。我转向人事,扯出一个冰冷的微笑:“那又如何?”
这挑衅换来第N封警告信。我依旧故我,辞退信却迟迟未至。后来方知,是眼镜哥替我周旋,甚至说服了老板,将我们部门的工作时间改为弹性制——对我来说,这如同天籁。原来,被现实摩擦的不止我一人,他只是那个在老板与员工夹缝中,默默承受压力并试图斡旋的“搅屎棍”。
公司架构奇特,老板之下便是部门头目,扁平得近乎原始。老板开明,能听人言。即便如此,已是我忍耐的极限。
午后的喧嚣总在玲玲的工位周围聚集。她孕相已显,身体笨重地后仰在椅中。长发为图省事盘起,素面朝天,昔日令人艳羡的光彩被孕期的臃肿与疲惫取代。她总自带午餐,说起时眼含一丝微光:“我老公做的。”旁边女同事便攀比:“我这也是。”话题旋即滑入婆媳战争的泥沼与待产准备的琐碎。
“又不出钱,又不出力,还指手画脚!受够了!”玲玲的抱怨带着孕妇特有的尖锐。
“你老公不说说?”有人问。
“他?那是他妈!他敢放个屁?”玲玲拉高嗓音。
“下次当着你婆婆面,好好训训你老公!压住她儿子,她就蔫了!”建议引来一片附议。
作为单身者,这世俗的烟火气于我隔膜如异域。午睡的企图常被这聒噪击碎,我便将其幻化为无人解读的催眠曲,效果时灵时不灵。目睹此景,心底竟泛起一丝悲凉的优越感,仿佛自己已超然物外,这些为生活所困的男女,不配与我为伍。
对比之下,对面工位的小王总则活成了一道刺目的风景。二十出头,鲜衣怒马,眉目俊朗,言语风趣,总能逗得女同事花枝乱颤。那辆奔驰E53据说是家人所赠,令人费解他为何屈就于我们这小庙。传言渐起,说他是老板的私生子。这念头一旦生根,竟越看他眉眼越像老板,私下便称他“小王总”。他活得恣意妄为,女友如走马灯,迟到早退全凭兴致。入职不满一月,疏离感仍在。
看着他,那终极之问便悄然浮现:“我来这世上,究竟为何?”
在眼镜哥的疲惫、玲玲的抱怨、小王总的光鲜中,我总能窥见自己扭曲的倒影:懒散时的颓唐,家庭琐碎的阴影,以及对另一种潇洒人生的虚幻向往。前两者如影随形,后者却遥不可及。
“你相信光吗?”那声音又在心底叩击。或许吧。但我连存在的意义都未参透,何谈相信?也许参透之日,已是垂暮之时,徒留一声叹息。这急迫的求解,反成了抑郁的养料。
02尘网
诗曰: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 取自《红楼梦》
春寒料峭,穿脱皆难。于我这般脾胃虚寒之人,肚腹保暖是头等大事,夜里总裹紧薄被。这尴尬如人生,盖着闷热,掀开寒凉,开空调又嫌奢侈,徒增烦恼。相较之下,我竟偏爱酷夏,热得坦荡,空调也开得理直气壮,街景也因此生动几分。
此刻仍是春困时节。晨光如金线从窗帘缝隙刺入,是每日难得的温柔假象,恍若自然醒。瞥见手机屏幕上冰冷的七点,幻觉瞬间粉碎。被窝里的闷热已让睡衣微濡,黏腻地贴着皮肤,如同这不温不火、黏滞不前的人生。
镜中那张脸,皱纹沟壑纵横,哪里像三十出头?分明是岁月提前刻下的墓志铭。刘备那句“髀肉复生”的悲叹,此刻如重锤击胸。男人三十,格局初定,我半生已过,功业安在?悲从中来,竟至失声。
梦想,时而触手可及,时而远在天边。而我偏偏选择了最虚妄的方向,追逐一个幻影般的自由,而非安享当下。这心比天高的执念,注定命比纸薄。光?我信。我甚至固执地守着这点星火。但它何时能真正照亮我内心的荒原?如同万千孩童高举手臂,将希望之光注入濒死的巨人,驱散无边黑暗?答案或许永无,或许就在下一刻。
洗漱罢,再次披挂“人形”,汇入浊流。
弹性工作制如同特赦,迟到记录清零,工资袋也多了几分分量。工位上回望玻璃房里的眼镜哥,他依旧报以憨笑,挥手示意。但那镜片后的双眼,血丝密布,疲倦深种。
早餐时分,他召集早会的魔咒准时降临。怒火腾起,这个汗味熏天、为五斗米折腰的俗物,有何资格打断我的进食?人群向白板聚拢,我兀自端坐,狠狠咀嚼着手中的食物。
他望向我,目光相接。那密布的血丝因我的挑衅而骤然狰狞,憨气荡然无存。滚一边去!心底的呐喊在现实的铁壁前撞得粉碎。我霍然起身,将早餐重重摔进垃圾桶,一声闷响,是我无言的抗议。我走向人群,步履沉重。
他扫视众人,叹息:“弹性制,是九点到九点半不算迟到,不是让你们晚来做事!有些人,自觉点!”矛头直指。无所谓,大不了走人。
会后,意料之中被唤入办公室。汗味浓度陡增。我屏息,只求速离。意外的是,他未发火,客气地让我坐下,眼中憨气重现。他絮叨着奋斗、规矩……全是陈词滥调。在他话语的间隙,我目光扫过他的桌面——一套洗漱用品赫然在目,再看那满布血丝的眼球,瞬间了然:他把办公室当成了第二个家。这种近乎自虐的“忠诚”,在我眼中是十足的“搅屎棍”行径,用自我牺牲的表演换取老板的青睐,无形中挤压了他人的空间。
一股浊气上涌,我猛地站起:“错已犯,要杀要剐随你!别废话了!”摔门而出。
玻璃房内外,众目睽睽。他脸色铁青,强压怒火,维持着最后的风度。我已做好被刁难甚至开除的准备,索性抢先提交了辞呈。然而报告如石沉大海,卡在他那里,再无音讯。
一日,眼镜哥将放学的儿子接到公司。男孩活泼如小鹿,在沉闷的办公室蹦跳,带来久违的生气。他牵着儿子去零食区,同事们纷纷献宝,孩子在一迭声的“谢谢阿姨”中满载而归。
玻璃房内,父子嬉戏。他眼中骇人的血丝,竟在这欢声笑语中奇迹般褪去,露出清澈的底色——那是多年熬夜的辛酸,是背负“搅屎棍”骂名的不解。那一刻,我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他拼命维护的现状,不过是想给家人稍好一点的生活。无关谄媚,无关倾轧,只是一种纯粹的、为家人而生的坚持。
玲玲的预产期临近,筹划着产假。如今提起老公婆婆,言语间竟多了暖意,素面也似有了光泽,看来家庭风暴已息。午餐时,她眼里的自豪更盛:“这是我婆婆做的。”
午后工位依旧热闹。有人笑问:“回去训老公了?婆婆变化这么大?”玲玲莞尔:“哪能啊。他加班到深夜,回来还帮我洗澡、捏腿捶背,够不容易了。夫妻要体谅,吵架算什么?”旁人打趣:“婆婆是看你老公疼你,跟着学好了!”笑声盈室。
众人劝她早休,她总说要坚持到最后,想把假期多留些给孩子。单身如我,依旧插不上话,但这日的“背景音乐”竟意外催眠,让我在白日做了个梦:眼镜哥功成名就,玲玲喜得贵子,而我,也寻到了心中那道光……
笑声将我惊醒。上班时间已至。伸懒腰时,瞥见小王总竟在酣睡,无人敢扰。眼镜哥似乎也信了传言,听之任之。
他直睡到老板回司巡查。老板只是轻轻拍醒他,笑容温和:“小伙子,该干点活了。”这姿态,如同烙印,深深刻入众人心底。传言愈发坐实。
老板径直走向李欣办公室。密谈良久。玻璃墙内,李欣神情越来越激动。老板出来时,我们看见他眼角似有泪光。议论顿起: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要被开了?有人暗自窃喜,以为机会来了。一封群发邮件击碎了所有臆测:
各位同事:鉴于李欣近期表现卓越,经董事会决议,任命李欣为公司副总经理,于老板离司期间代行职权。美好幻想有限公司2025年8月10
邮件一出,有人嗤笑:“就老板一个股东,还董事会?”有人失望,有人真心祝贺。我隔着玻璃,看着座位上拭泪的李欣,心绪莫名。想起方才的梦,梦境竟与现实重叠,眼眶竟也微微发热。
而被老板叫醒的小王总,一脸懵懂。手机响起,看到来电显示,嘴角瞬间飞扬,冲出办公室煲起了电话粥。后来才知,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发誓戒掉花心,正筹备婚礼。
“我们来到这世上,究竟为何?”答案依旧迷蒙。看着眼前种种,或许我已明白,或许只是自以为明白。但那道光,究竟在何方?
03烬余
诗曰:
悲喜千般同幻泡,古今一梦甚荒唐。
—— 取自《红楼梦》
我信光。但我渐渐明白,光,大约永远不会照拂我了。我怀揣理想。但我心知肚明,那不过是溺水者抓住的幻影。
周六晨,七点闹铃炸响。崩溃——我竟忘了关它!补觉的奢望化为泡影。我这种人,醒了便难再入眠,思绪如野马脱缰。昏沉中赖床,翻看手机驱赶倦意。
点开《红楼梦》,那些纸上的魂灵纷至沓来:
寿夭多因毁谤生的晴雯。质本洁来还洁去的黛玉。一生富贵的贾母。
还有那机关算尽的凤姐,被草席卷身拖行雪地;湘江水逝的湘云,哀哀乞求宝玉赎身……
终了,宝玉独行于白茫茫雪野。那个问题再次噬咬心扉:“我们为何而来?”答案仿佛就藏在《好了歌·解》的字字泣血中: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拉开窗帘,窗外竟漆黑如墨!再看手机,分明是8:30!无雨,无云,树梢纹丝不动。唯有寒星点点,如天穹无声的泪滴。
手机骤响(万幸夜里未扰)——我竟也忘了关铃声。接通,是好友阿哲:“文哥,晚上喝点?”我不假思索:“这鬼天你还敢出门?”“天怎么了?怕晒?”他反问。我说出“8点半天还没亮”时,下意识再望窗外——阳光刺眼!方才一切,恍如鬼魅幻影。
阿哲小我五岁,浪子一枚,女友多到迷失。如今厌倦了女人,常找我喝酒。
夜,清吧。年轻人喧嚣如沸,宣泄着过剩的荷尔蒙与苦闷。我们只求在嘈杂中寻得片刻倾谈,仿佛只有这震耳欲聋的声响,才能证明残喘的生命尚存一丝活气。
酒酣耳热,我突然问:“你信光吗?”他笑:“迪迦看魔怔了?”又问:“你说…人活着图什么?”这问题戳中了他。他长叹,饮尽杯中物:“图什么,不知道。但该做什么,我知道。”我陪饮:“该做什么?”“保持初心。”他吐出四字,竟背诵起《好了歌·解》。我似懂非懂:
人生起伏,世事无常。昨日黄土埋白骨,今宵红烛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谤伤……
守住的,不过是本心一点,莫在浊世中迷了航向。否则真真是: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们为何而来?”答案依旧渺茫。
周一返工。眼镜哥眼神依旧疲惫憨厚,早会照例在我早餐时发起。只是参会者已换成各部门经理。透过玻璃,看着他们在他汗味弥漫的小空间里强忍不适、正襟危坐,我竟生出几分荒诞的快意。
他升迁后,部门经理空缺。几位“老资历”摩拳擦掌。未几,一位90后空降。看着比自己小一轮的年轻人端坐高位,老资历们愤然离职,如石子投入深潭,再无涟漪。无人知晓他们去向何方,是否寻得了“年长上司”的乌托邦。
人渐稀,事愈繁。直至一日,李副总办公室空寂无人。初以为休假。后来方知,几日前深夜,他猝死在那张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俯身趴伏,手中轻握儿子的照片,嘴角凝固着一丝甜意。
新经理与我同龄,行事多了几分不羁,却也在我早餐时召集会议。我学会了妥协,将早餐后移半小时,散会后,食物早已冰凉。
不久,眼镜哥的办公室迎来新主。同样的疲惫憨厚,同样的拼命三郎。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了昨日幽灵。
玲玲今日是产假前最后一天。午餐时,她忽生感慨:“今天之后,总算能吃几天新鲜饭菜了。”
午后工位,祝福纷至。她笑:“还没学会当妈呢,就要卸货了。”旁人安慰:“做着做着就会了,都这么过来的。”
下班道别,一反常态地与每位同事认真说了“再见”。那笑容灿烂,带着破茧而出的希冀,烙印在我记忆中。
自那日别后,她再未归来。我们都以为她做了幸福的全职妈妈。后来才知,她在去医院途中遭遇车祸,孩子没了。巨大的打击将她拖入抑郁的深渊,再无重返人间的力气。那句“再见”竟成诀别。
至于小王总,那日兴高采烈分发喜糖,宣布下周休婚假。00后,比我整整小十一岁!竟要踏入婚姻?所谓不婚的坚持,是否只是懦弱者逃避现实压力的华丽借口?说得久了,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然而,就在婚假前一日,他因工作态度散漫被公司辞退。原来老板那日的温和,不过是高位者的修养与习惯。传言不攻自破。
后来听说,婚事告吹。精心筹备的婚礼成了泡影。他终日沉溺酒精,郁郁寡欢。再后来,我们在二手车网站看到了那辆奔驰E53的出售信息。
而我,依旧在原地画着困顿的圆。那个终极之问,悬而未决:“我们为何而来?”
光?我信。
只是不再信,它会照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