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周城县精神病医院里，目光呆滞的枫景正在接受着治疗。她的右手紧紧地捂着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枚戒指。一个月前，枫景还在县医院里的病床上昏迷不醒，那个男人为她戴上戒指以后就再也没回来。

枫景本是周城县农业银行的一名柜台工作人员。她虽不是出生名门，却也是家境殷实。她算不上有多么漂亮，但确乎有一种让人见之忘俗的气质。

枫景依然清楚的记得那一年天正商厦的那场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她又是怎么被困在大火之中，扯破了嗓子呼喊着救命，期待着神的降临；也清楚的记得自己在奄奄一息将要放弃的时候，一位消防员冲了进来抱起她，在大火中奔跑；还记得她在迷迷糊糊之中睁开了眼睛，记下了他的脸，记下了他说过的话，“姑娘，你还好吗？一定要撑住！”

枫景被救后，常常挂念着那位消防员，心想，他的救命之恩是要还的，虽然她还不知道要以何种方式去报恩。她通过新闻了解到他是县消防大队的一位消防员。只不过消防大队里的消防员众多，她又不知他姓甚名谁，却不知该如何才能找到他。

救命恩人没找到，却让枫景遇上了周城村的村支书光子。当时的枫景根本没有想到，后来发生的一切，让她后悔莫及。

周城村是周城县的一个城中村，根据发展规划的工作安排，要进行城区改造。村支书光子要配合拆迁办的安排做好村民的思想工作。村民阿圆得知此次拆迁款根据家庭落户人数计算，便计从心起，决定将妹妹和妹夫的户口迁至过来。光子答应帮忙办理落户事宜，条件是拆迁款分他一半。阿圆觉得光子狮子大张口，便和光子吵了起来。两人互相撕扯时，光子一气之下不慎打死了阿圆的五岁女儿。光子慌忙跑出门的那一刻，被阿圆女儿的双脚给绊倒，一个跟头摔倒在地，又爬起来骂道：妈的，真晦气！

光子第一次在银行见到枫景后，便起了色心。为了求得佳人，使出了各种手段。枫景不同于光子往日见过的那些胭脂俗粉，乃是冰心玉洁，单纯善良。任光子是如何追求，也激不起一丁点涟漪。

枫景在银行工作的日子，单调枯燥，平平淡淡。直到那次她在银行遇见了简正，这种日子才彻底被打破。

那年冬日里的一个下午，阳光正好，枫景像往常一样在银行柜台上办理着业务。

简正按照手中的排队号码走到了柜台前。枫景依旧是抬起头，微笑问道：“你好！请问需要办理什么业务？”

简正递给了枫景一张银行卡，说预约取钱。

枫景突然一直看着简正的双眼，还有深深刻在她脑海里的那张脸。她发着呆，忘记了要从简正手中取过银行卡。

简正发觉枫景有些异常，很自然地笑道：“姑娘，我取钱！”

枫景回过神，好似心中藏了多年的秘密突然被人窥见，两腮泛起微红。

“不好意思，请问取多少？”

“二十万，已经预约好的。”

“麻烦把身份证给我。”

“你是消防员？”枫景接过身份证问道。

“你怎么知道？过去是，现在已经退伍了。”简正微感诧异。

“原来你叫简正呀，救火英雄谁不知道呢，新闻上有啊。”

“哦，那都是职责所在。姑娘，请问……咱俩认识吗？”

枫景笑着，“应该认识吧。”

简正特意看了看枫景胸前工牌上的名字，在大脑里迅速地搜索着记忆，但依然记不起有关枫景的任何信息。

枫景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在自己工作的银行里找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02

简正出生的时候，母亲难产以致大出血死亡。父亲希望他长大以后能够简简单单堂堂正正的做人，便给他取名简正。

平日里父亲对简正疏于管教，他和同学闹事打架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学习成绩一直倒数。简正高考落榜后，父亲经过深思熟虑，以他的成绩复读一年也是痴人说梦，便决定送他去当兵。简正脑袋灵光，骨子里有种侠义还带着一股邪劲，经过三年的磨练，期满后专业进了县消防大队。

简正在县消防大队工作期间，大伤小伤不断。他害怕得要死，害怕哪天要是死了，老简连个给他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后来简正爱上了一位姑娘，爱得死去活来。他又开始害怕，害怕未来的媳妇和孩子会变成孤儿寡母。可惜那姑娘移情别恋爱上了另外一个男人。简正心里苦闷，问姑娘为什么？那姑娘只说是他常常救火救水又救人，生里来死里去，她提着心吊着胆，总没有安全感。简正觉得那个答案无懈可击，心里纵然有再多的不舍和痛苦，也只能好聚好散。他不怪那姑娘。

天正商厦那次火灾后，简正申请了退伍。他想，这种随时会丢命的工作再也不干了。退伍的时候，国家给了他一百万作为他退伍的费用。

简正退伍后，没多久又爱上了一位姑娘。爱到最后，两人开始谈婚论嫁。谁知那姑娘卷着十万彩礼钱跑了。简正一气之下，把那姑娘告上了法庭。官司打到现在，彩礼钱始终没个着落。

经历了两段感情的伤害，简正从此对女人敬而远之。

简正拿着那一百万左思右想，开起了一家超市。他开的超市很大，比华润万家还要大。超市里有他自己的办公室，他在里面吃在里面住。

枫景很快找到了简正开的超市。她每次去超市直奔简正的办公室。简正无法猜透枫景心里的思量，问她以前两人是不是互相认识，枫景都是笑而不语。一来二来，简正的救命之恩还没还，枫景反到成了超市的VIP客户，购物六折优惠。

简正是个工作狂，经常为了超市的事情工作到凌晨两三点。时间一长，难免身体透支，累倒在了办公室。枫景看了心疼，请了假做起了他的助理，学着帮他搭理一切，对外对接银行和商家客户，对内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她虽然觉得又苦又累，但总归是可以融入简正的生活。

简正心中多有愧疚，感激的言语似乎已是多余，思前想后告诉她：枫景，我给你介绍个男朋友怎么样？

“你有病呢，我不会自己找？”枫景骂了回去。

简正无可奈何。

光子对枫景依旧是穷追不舍，追到了简正的超市。

“你怎么阴魂不散呢，别再缠着我好吗？”枫景骂着光子。

“你是不是喜欢这超市的老板？”

“要你管！”枫景只想着光子别再缠着她了。

“你要是喜欢他，我就退出啊，不会再纠缠你。”

“对啊，我喜欢他！很喜欢！”

枫景终究还是爱上了简正，爱得很深沉，爱到不问这份感情是否值不值得，是否可不可以。

03

离除夕还有四五天的样子，周城县大街小巷到处都铺满了过年的气息。

一个极具格调的地方菜馆里，枫景和简正在一个靠窗的位置相对而坐，天南海北地闲聊着。

“简大哥，你还记得你救过多少人吗？”枫景问道。

“你这个设定有问题。因为我希望我每次进入火场，要做的事情只是灭火，而不需要救人。话说回来，我只记得那些我费尽心思去救而没有被救下的人。”

“你是不是觉得亏欠于那些亡魂？”枫景夹了一块鱼肉放进简正的碗里。

“不是亏欠，是心结，一个心结接着一个心结，每多一个那样的亡魂，我的心里就会多一个心结。那些心结压在我心里压的我喘不过气来，连做梦都会梦见那些人，那些面孔。”

“如果被救的人是个穷凶极恶的人，你会救吗？”枫景接着问道。

“救。消防员的职责是救人，不是见死不救。他的心中只能有职责，不能对被救之人做出任何评判。就像医生一样，有着同样的使命。至于被救的人是否该死，自有公道。”

“那在火场里牺牲的那些消防员，又要怎么解释？哪来的公道？”

简正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枫景看了看他的眼神，给他乘了一碗汤，等待着他的答案。

“首先，我们得相信每一个牺牲的消防员都太想活下去了，但是当他们进了火场就别无选择，是死是活不是自己能说了算。他们是英雄，命运的色彩那是上帝给涂上去的，但是谁…可以超越上帝呢？”

“简大哥，你每次冲进火场的时候，怕死吗？”

“怕，当然怕，不仅怕死，生老病死都怕，但有哪一样因为怕我们就能躲过去的？怕死可以，但没有随时赴死的准备就干不了消防员。”

“你还记得天正商厦那场火灾吗？”枫景问道。

“当然记得，我所经历的每一次救援行动我这辈子都会记得。”

“简大哥，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简正知道枫景要说的是什么事情。以她的性格，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正式。

简正仔细打量着枫景，高挑的身材，扎着齐肩马尾，发质乌黑亮丽，空气刘海，有些微圆的脸，双眼皮，微笑的眼睛里蔓延着一种治愈的力量，让简正心里倍感温暖。只是，简正已经两次受到爱情的伤害，他再无勇气踏越雷池，更不会再次接受男欢女爱之事。

简正躲开枫景的眼神，说道：“枫景…我还是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吧，我一个朋友，知根知底的。”说完简正便有些后悔。

听到这句话，枫景觉得很刺耳，突然感觉有些头疼，想是老毛病又犯了。她找出皮包里随身携带的药，吞服了下去。

“你怎么啦？枫景。”简正急切地问道。

“没事，老毛病。”枫景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头。

“要不要紧？怎么没听你说过。”

“简大哥，我先走了。”枫景起了身子，拿着皮包准备离开，“对了，我不需要你介绍什么男朋友，追我的人很多，我以后也不会再缠着你了。”

“枫景，我不是那意思…”简正追了出去。

“你不要再跟过来啦！”枫景第一次冲着简正喊了出来。

简正傻愣愣地站在原地，餐馆里不停的有目光向他投来，他感到脸部有些灼热。他坐回到椅子上，心想“女人真是麻烦，敬而远之，敬而远之…”

简正太自信了。枫景只是想要告诉他，自己是天正商厦那场大火中被他救下的那个女孩。

04

枫景从餐馆里跑出来后，像一只迷路的兔子呆立在街道，留着眼泪。她望着眼前的车水马龙，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是飘在了空中，好似一叶浮萍，被寒风吹呀吹呀，没有方向，不被牵挂。

她打了个寒颤，即便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

“什么人嘛？以为你是谁啊？再也不理你了。”枫景哭着自言自语。

光子开着车子停在了她的身旁，摇下车窗喊道：枫景，你怎么啦？赶紧上车，大冷天的。”

“不要你管—啊—”，枫景走开了。

“你别哭啦，先上车好不好，我送你回家。”光子慢开着车子，跟在枫景身旁。

枫景径直往前走着，也不管光子在后面如何叫唤。突然，她感到后背一阵疼痛，脑袋一阵眩晕，倒在了光子的怀里。

第二天，周城县唯一一家五星级宾馆的房间里，枫景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

她感到太阳穴有些胀痛，便用两只手指轻轻揉着穴位。

她睁开双眼，发现眼前的一切很陌生，她慌张地掀开被子，竟看见自己赤裸的身体。

她的头轰的一下子炸开，大脑一片空白。

她尝试着回忆昨晚的事情……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倒在了床上……接着有人脱去自己的衣服……她不敢再往后面回忆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光子会对自己做出那种事情。

悔恨和痛恨涌上枫景的心头， 她开始抽泣，泣不成声，疯狂地撕扯着被子。

过了不久，枫景拿起手机，看见屏幕上显示着妈妈和简正的一共几十个未接来电。

枫景的电话打不通，她失踪了，简正和她的母亲彻夜寻人。

枫景呆坐在床上，燃起了想死的念头。

她的手机再一次响起，显示着“简大哥”的来电。枫景一直哆嗦着，她不知该如何接这个电话。

电话断了，紧接着又一次打了过来，枫景接了电话。

“枫景，你听我说……”

“简大哥…”枫景在电话里大哭起来。

“枫景，你怎么啦？”

枫景挂断了电话。简正再次打过来，枫景又一次挂断。简正再次打过来，这次枫景任由电话铃声响着。

枫景不知该如何面对爸爸妈妈还有简正。她从床上爬起来冲进浴室，将自己的身体洗了一遍又一遍，边哭边洗。洗着洗着，枫景晕倒在浴室。

酒店前台发现枫景晕倒后通过她的手机联系上简正，并叫了救护车。

县医院单人病房里，医生告诉简正，病人需要好好休息，不能够再受到一丁点的刺激，病人的意识现在有明显的错乱现象。

简正坐在病床前，望着枫景的脸，心中痛悔至极。

简正从酒店里调取了监控，在录像中发现了光子。简正找到光子，两人互相撕打起来。光子哪里吃得消军人的拳头，没几下便认了怂。

简正将光子摁倒在地，手握拳头，重重地打在光子的胸口上。

“光子，你个瘪三，不管你对枫景做了什么，我一定要讨一个公道。”

光子被打得满脸鲜血，满身伤痕。

05

年三十上午，县医院的病房里，枫景一直昏迷不醒。简正守在病床前已是三十六小时不眠不休。

突然，他收到了一条手机短信，是枫景发来的定时短信。

“简大哥，新年好啊！跟你说个秘密，我从小就怕黑，怕虫子，怕打雷，很怕的。当我在银行遇见你以后，当你慢慢地走进我生命中，我发现我可以变得很大胆，很勇敢。可是后来，我又渐渐发现自己害怕另外一件事，害怕哪一天你会突然消失。害怕跟你走着走着，就散掉了！真希望我会是那个守在你身边的人，无论老病生死。简大哥，祝新年快乐！”

简正看着短信，一字一字，一遍一遍。他发现自己的心在绞着痛，眼眶有些湿润。

简正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是超市那边打来的，“喂…”

“简大哥，超…超市里…有人…杀人啦…”电话那头大喊道。

简正瞬间绷紧了神经，心猛地沉了下去，脸色刷一下变黑了，“怎么回事？”

“你…你赶紧过来吧…”

简正挂断电话，迅速找出一张便签，写下留言：枫景，简大哥对不起你。不管你经历了什么，请允许我用余生向你赎罪。

简正把便签搁在枫景的枕边轻轻地放好，然后快步走到了门口。突然，他停了下来，回过头，望着枫景，又走回到床边，握着枫景的左手，鼓起勇气吻了她的额头。

枫景似乎恢复了意识，眼皮跳动了几下。

光子的父母为了简正打伤了光子的事情来到超市找简正讨个公道。

他们边选着商品，边等着简正回来，边说着话。说着说着，说到了阿圆。他们骂阿圆贪婪，给她办了低保，还打起拆迁款的主意。又骂阿圆是个荡妇，天天缠着光子。

也不知阿圆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的身后。阿圆听着那些颠倒是非的言语，想起死去的孩子，怒从心起，便从货架上取出一把小厨刀，走到光子的母亲身边，从腰部捅了进去。阿圆接着拔出刀子，又接连捅了两刀。

光子的父亲看见老婆口吐鲜血，吓的胡言乱语，扔掉了手中的商品，边跑边大声叫道：“老婆，杀—人—啦！杀人啦！”他欲寻找超市出口，惊慌之下却是到处乱跑。超市里众人被他这一声大叫，惊得万分恐惧，不明所以，害怕是歹人行凶，皆跑了起来。时值年三十，人挤人，场面非常混乱。

工作人员惊慌之中打了报警电话，又拉响了消防警报。

阿圆愤恨之中追着光子父亲，一刀捅了出去，被他双手挡住，刺穿了他的手掌。

货架纷纷被撞倒，一排白酒散落在地，酒液四处流淌，也不知从哪里掉下的火星子，点燃了白酒，火苗瞬间窜开。

简正冲进超市，立刻有序地组织工作人员疏散人群。火越烧越旺，他取下灭火器，向火源中心冲过去……

“救命啊—”光子的父亲在简正的右前方嘶吼着，他的双腿被倒下的货架死死地压住。

简正冲到跟前，光子的父亲伸出右手，“救我…救我…”，滚滚热浪向简正袭来，他的脑海里浮现起了病床上的枫景。他想到：我现在已经不是消防员了，可以不救他，尤其被救的是伤害了枫景的人，虽然他不是光子，但也是光子的父亲。

简正走开了几步，突然又想起了当初作为一名消防员时所背负的使命。他双手忍着灼伤的剧痛，抬起货架……另外一排已经烧断的货架倒在了简正的后背上……

三十分钟后，县消防大队赶到了超市。消防水管喷射出的水柱犹如一场暴雨向燃起的熊熊大火中倾泻而下。消防员也跟着冲进了火场，四处搜寻被困在超市里的人。

两小时后，超市被烧成灰烬，死伤多人。光子的父亲还有阿圆皆被烧死。简正被消防员抬出来的时候，面部大块灼伤，已经没有了呼吸。

当天下午，枫景恢复了意识，从病床上爬起，看见了枕边的便签，还有她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枚戒指。她看着便签上的文字，一种似笑非笑的微笑从她的脸上散开。她取下戒指，拨出了简正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枫景望向窗外，痴痴地看着，她多么希望简大哥能够早点为自己戴上戒指。幸福就像窗外的蓝天白云，明明就在眼前，却偏偏无法触碰。

病房外头传来了非常噪杂的声音。枫景走出病房，看见护士和医生们在走廊里穿梭，躺在担架上的是被烧伤的病人。她听见人们在议论着上午超市的那场火灾，又听见有人说起超市老板简正被烧死的消息。

枫景用手捂着胸口，趴在病房门上，怎么也不肯相信简正离世的消息。一定是那些人弄错了。事实上她无法相信简正在给她戴上戒指以后又离她而去。

枫景来到了已是一片废墟的超市遗址，望着眼前被烧毁的一切。这场火不仅仅烧毁了超市，连带她所有甜蜜的期盼和那些幸福的过往一起被烧成灰烬。一股血气涌上枫景的胸口，她咳嗽不止，咳到地突然上出现了一片血迹。

年三十的晚上，鞭炮锣鼓声响彻了周城县的夜空。万家灯火守岁除旧，良辰吉时，家家户户欢欢喜喜，喝着团圆酒，盼着岁岁平安。

县医院里的病床上，枫景正在接受着紧急治疗。

一个月后，县精神病医院里，一位医生正在给枫景做着治疗。她呆呆地傻笑着，自言自语，右手紧紧地捂着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枚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