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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坐在那里,一个橘色的、毛茸茸的逗号,停顿在灰黑色瓦片的篇章里。脊背拱成一道温顺的山梁,承受着光线缓慢的爬行。阳光自右上方来,像一瓢熔化的金浆,浇过瓦楞的沟壑,淌过它蓬松的脊背边缘,在每一根纤毛的末梢凝成几乎看不见的、茸茸的光晕。它不动。于是,那光便有了形状——是顺着它圆润的肩胛滑下的,是在它耳尖的细毛上微微颤着的。
它面前,一枝柿子探了过来,是从画外伸来的一句饱满的问候。那些果实,一个个,圆润、沉甸,是枝头收紧的、橙红色的小鼓。皮绷得那样紧,那样亮,仿佛里面不是绵密的果肉,而是囤积了一整个秋天的、稠郁的夕光。有一两枚,被光线穿透了,边缘晕开,透明得像一盏盏糊了暖纸的灯笼。枝叶是疏疏的,印在空旷的天幕上,成了最古拙的笔画。它望着,或许也没望。它的凝视是那样轻,那样空,仿佛目光只是浮在柿子光滑的表皮上,并不想敲开那扇紧闭的甜的门。
它的世界,只有这方寸的瓦顶,这触手可及的一枝恩赐。远方,山林的轮廓在晨雾或暮霭里溶解了,是用水分饱蘸了青灰与黛绿,一遍遍渲染成的茫茫一片。树木的葱茏失去了边界,与天际线化在一起,是梦的底色。几处屋舍的轮廓隐约着,像是用最淡的墨,在湿润的宣纸上小心地呵出几个方块。那里有人烟吗?有声响吗?它不知道,也不关心。静谧在这里有了厚度,有了毛毯般裹覆全身的重量。风是有的,但路过这里时,也收了脚步,只敢轻轻摇动那最高的、最细的一梢柿叶,发出旁人听不见的、丝绸般的窸窣。
这寂静并非虚无。你听,寂静在低语。是光粒子洒落瓦片的沙沙声,是时间在柿子内部悄悄转化糖分的、甜蜜的凝结声,是远处山林呼吸的、悠长的潮汐声。它坐在这片寂静的中心,像一个古老的谜。它从何处来?为何独踞这高处?是家猫一次对平庸地面的叛逆出逃,还是这屋瓦与山林之间天生的、野性的精灵?它不回应。背影里什么也没有,又仿佛什么都有。那毛茸茸的弧线,圈起了一整个无需答案的午后。
忽然,明白了。它守着的,或许从来不是那枝头的柿。它守着的,是光线的阶梯,从辉煌的源头,一级一级,铺到它的脚下,再漫向那混沌的远山。它守着的,是这段“之间”的距离——屋檐与野枝之间,驯养与荒野之间,丰足(那累累的柿)与空茫(那无边的林)之间,它自身那抹温暖的橘,与整个世界那幅清凉的灰绿之间。它是一个标点,隔开了两种句子;它是一个秤砣,平衡着两种召唤。
光,渐渐偏斜了。金色里掺进了更多的、玫瑰色的暮气。柿子们的灯笼,仿佛被谁在内部又点亮了一分。它极轻、极慢地,动了一下。不是起身,或许只是将身体的重量,从左侧的脚掌,换到了右侧。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重心的迁徙,像一个默许的叹息。然后,它复又凝固,比之前更深地,嵌进这片金红的时光里。
明日,或后日,柿子终将熟透,坠落,被泥土或鸟雀收去。瓦片会积雨,会覆雪。山林会褪色,会新绿。它呢?它或许会离开,或许只是换个姿势,继续蹲坐。但此刻,它是完美的。是这渐斜光线里,一个橘色的、笃定的原点。让甜意在枝头悬着吧,让远方在雾里藏着吧。它所占据的,它所代表的,仅仅是“在此”,这本身,已是全部圆满的、无需抵达的终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