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儿,来摘香椿了。”
中午下班回到家,还没有站稳脚跟,就看到奶奶站在院南的香椿树下,眯缝着双眼,透过斑驳的阳光,手里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去钩树丫上的香椿。微风吹拂着她满头的银发,温暖的阳光似乎要把她满脸的皱纹熨帖开,每一道沟壑里都闪烁着阳光的温度。
竹竿有点长,奶奶的手有点抖,晃动了几下,也没有把那朵香椿芽钩下来。
“奶奶,我来吧。”放下手里的包,我抢步来到奶奶跟前,接过奶奶手中的竹竿。
竹竿沉甸甸的,难怪八十七岁的奶奶掌握不好。抬眼望着这三两棵才栽种了两三年的香椿树,笔直而光滑的干,参差不齐的枝杈像沙漠里的巨型仙人掌指向天空,每个枝杈上都顶着一簇香椿芽,紫红的嫩芽,五六根簇拥在一起,守护着最里面的嫩芽,像母亲守护着年幼的孩子,一根根枝叶肥嫩粗壮,像紫色的玛瑙,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
一簇簇香椿芽随着竹竿的拨弄,像腾空的紫龙,翩翩落地。还穿着薄棉袄薄棉裤的奶奶显得 有些笨拙,一只腿弯曲,另一只略微弯一下,将一只胳膊撑在弯曲的膝盖上,伸长了另一只胳膊将落地的紫龙一一捡拾,小心的码在手里。
阳光照着奶奶满头的银丝,我的眼光迷离,仿佛穿越这银丝,看到儿时的香椿树下,也是这样温暖的春天,和奶奶一起摘香椿,只是,这举竿子的人是奶奶,而那个挎着篮子在树下捡拾的小女孩是我......
小时候,家里便有一棵香椿树,据奶奶讲,是专门到神头槐里的亲戚家移植过来的,因为槐里的香椿才是正宗的紫芽香椿,芽紫枝粗,叶肥香浓,纤维少,口感妙,营养丰富,是别处的香椿所不能比的。
冰消雪融,乍暖还寒的时节,香椿树的枝桠尖便开始鼓苞孕芽了,当柳树披上一身朦胧的绿,香椿树也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紫。只是那紫芽如手指肚般,不易被人察觉。谷雨前后,当人们蓦地发现香椿芽已经如巴掌般大了的时候,它已经在春风里眨着玛瑙紫的眼睛,微笑着向人们示意了。
当我散了学回到家,奶奶已经举着竹竿,在香椿树下等着我了。那时的奶奶,将满头的黑发在脑后梳起一个拳头大小的抓髻,再用一个专门网头发的网子网起来,任多大的风也吹不起一丝乱发。上身穿蓝布偏襟袄,下身藏青色裤子用绑腿带仔细的绑起。奶奶是大脚,她总是很庆幸的跟我讲,到她该裹脚的时候,正赶上解除裹脚的政策,因此只裹了三天就放开了。一双大脚使得奶奶干起活来孔武有力,绝不输给男人;走起路大步流星,呼呼带风,双臂有韵律的随着步伐摆开,就像在扭东北大秧歌。我是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奶奶的步伐的。为此,奶奶总是笑话我这个慢性子。
低处的香椿伸手就能摘下来,高处的需拿根竹竿,在竿头上绑上一个弯钩,钩下来。英姿飒爽的奶奶像驰骋疆场的将军,将手里的竹竿左转右晃,只拨弄两三下,那长在高高枝头的香椿芽便簌簌落下。我挎着篮子,东奔西颠,竟有些手忙脚乱。
奶奶一边摘香椿一边给我讲“厌次春龙”的故事。我素不知道,原来这小小的紫叶还有这样传奇的故事,被一个叫东方朔的带到皇宫里去,成为皇帝的贡品菜肴,被誉为“厌次春龙”。我也才知道原来我的家乡神头镇还有这样伟大的人物东方朔,学富五车,智慧幽默,辅佐皇帝,爱民又护国,被人称为东方智者。望着这腾着一身紫气的神奇的树,我的心中竟生出一种莫名的钦佩之感。于是每至冬去春来的时节,我竟对这树有所期盼了。
奶奶的故事连同这长在历史里几千年的香椿芽,一起被我捡拾到篮子里,满满地冒了尖。奶奶说,这春天里的头茬芽子最鲜最香,分些给左邻右舍没有香椿树的二婶三嫂家,让他们也尝尝春天的味道。余下的,奶奶便把它们洗净晾干,撒上一层大盐粒子腌了,放在阴凉的地方,俭省着吃,可以一直吃到蝉鸣蛙叫呢。
于是,再放学的时候,我便可以掰下一根“春龙”,夹在半块馒头里,蹦跳着出去玩了。香椿的咸香与馒头的甘甜,越嚼越有滋味,成为永久的童年的回味。
然而更让我难忘的是香椿芽炒鸡蛋。小时候,对于香椿炒鸡蛋,炸香椿鱼是难得吃上一回的。因为那是待客的上乘菜肴。记得有一次家里来了客人,奶奶打了三个鸡蛋,将香椿切末搀在里面,加上少许盐,炒了一盘香椿炒鸡蛋,薄薄的摊了一盘底。早已被香味勾出了口水的我,拿起筷子就要去夹,忽然觉得那边奶奶递过一个狠狠的眼神,我慌忙放下了筷子,奶奶却热情地招呼客人趁热快吃。
奶奶总说人勤地不懒,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家里种了大片大片的棉花,鸡鸭羊猪满圈,勤劳的奶奶像马不停蹄的陀螺,转到地里,侍弄那些庄稼;到中午回到家再侍弄那些牲畜,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又到了春龙腾上枝桠的时节,奶奶专程给我炒了满满一大盘香椿炒鸡蛋。金黄的鸡蛋裹着翠绿的香椿,浓郁的香味飘满整个屋子,也裹挟着坐在饭桌上的祖孙俩。
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奶奶一边让我慢点吃,一边又不失时机的跟我忆苦思甜:你爸你叔小的时候可没吃过这个,那个六十年代全国都挨饿,我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挣工分实在挣不上吃,春天来了,香椿芽子吃了一茬又一茬,叶子老长杆子很老了,也剁碎了,和上棒面摊饼子吃......
如今家乡的香椿树已遍布田间地头,更有成片的香椿林,还有香椿大棚,香椿采摘园,保证人们一年四季都有新鲜的香椿吃。每至春日融融,紫龙腾枝,慕名而来的客商便蜂拥而至,争相抢购。神头香椿,已经成为众口皆碑,声名远播的美味佳肴。时令一到,人们的餐桌上再也不会因没有了香椿的身影而尴尬,香椿的吃法也变着花样的翻新。如今,还有谁会为了一盘香椿炒鸡蛋而耿耿于怀?又有谁还会吃老的没有了滋味的香椿饼子?
荏苒岁月里,增长了谁的年轮,苍老了谁的容颜。如今奶奶已经满头银发,而我也已步入中年。这个春天,奶奶的右膝长了骨刺,又肿又痛,不能打弯。疼痛厉害的那几日,奶奶柱起了拐杖。我们开车载着奶奶去医院,上下楼梯,奶奶都使劲抓住楼梯扶手,小心挪动右腿,我说要背着她,扶着她,奶奶却执意不肯,努力自己去支撑,去挪动。岁月,磨损了奶奶的膝盖,却磨损不了奶奶坚韧的性格。经过多方的治疗,奶奶的膝盖终于好了,但是右腿却不能大幅度的弯曲了。
“丫儿,快钩啊,愣什么神?”低头一看,奶奶已将香椿芽捡拾干净。
“奶奶,别捡了,咱炒香椿鸡蛋去。”我接过奶奶手中的香椿,一起回屋去。
仔细地洗净,焯水,切末,打碎鸡蛋,油锅滚热,滋滋声里,金云裹挟着翠绿的繁星,腾跃着美妙的姿势,香味立即弥漫开来。。。
奶奶用仅有的几颗牙齿,慢慢咀嚼,细细的品尝着。脸庞红润的奶奶,额前几缕银丝中又生出了黑发。这香椿,陪奶奶走过艰苦的六十年代,又将伴奶奶度过甘甜的老年生活,我愿年年为奶奶炒香椿,一起品尝静美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