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死亡有两次。一次是生物意义上的死亡,停止呼吸,生命走到尽头;一次是当所有人都不再记得你,社会意义上的死亡。祖父已去世快30年了,他在我的记忆里日渐模糊。我怕我终究会忘了他,于是试图用笔记录他在这个世界存在的痕迹,在记忆消失前,记住他,也希望有更多人记得他。
祖父生于1917年,年少时的家境大约是好的,至少是耕读人家吧。祖父上了十六年私塾,教了十六年私塾,直到解放后乡下兴了新学。祖父的学问怎样已无从考证。祖父在二十岁上娶了祖母,生养了三个儿子,生第四胎的时候,祖母落了严重的病,苦熬了几个月,油尽灯枯,抛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姑和四个爷们儿离开人世,连一张照片也不曾留下。五十年代,祖父没了教书的收入,全靠种地。缺衣少食,求医无门,最终小姑没能养活,随祖母去了。那一年,大伯七岁,父亲五岁,三爸三岁。祖父带着三个小子,又当爹又当娘,度过了五六十年代的艰苦岁月。把三个儿子拉扯大,娶了媳妇儿后,七十年代祖父做主分了家,从此一个人独自生活,直到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那时他生了病,不得不由人照顾。1997年冬,祖父去世,享年80岁。不知道是因为穷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祖父鳏居近五十载,再未婚配。
祖父爱书。记得七十年代,我们住的老宅是一片草屋,泥踩的墙,泡软的稻草捆扎的麦杆盖的顶,屋檐挨着屋檐。祖父屋里,有一筐一筐的书。是那种线装的手抄本,密密的毛笔小楷,大部分是祖父誊抄的。天气好的时候,祖父会将书搬出来晒。他坐在日头下,淌着汗,一页一页将书摊开。得空的时候,他会一本本地翻看,手指摩挲着理平卷起的边角。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天晚上,老宅失了火。天干物燥,火借风势,来势汹汹。所有人只来得及逃了命,身外之物被烧得干干净净,废墟上还有两条被烧焦的蛇。那样的书再也没有了。祖父还是爱看书,戴着老花境,看娃娃们的课本,看流传到乡间的书报。
祖父是有些旧时读书人的孤高自傲的。记忆中祖父总是一袭长衫。农家纺的那种土布,染了靛青的色,立领,领下斜盘扣延伸至右侧腋下、腰侧,以下两边开叉。下一次水,便褪了些蓝,逐渐青白。无论身处怎样的时代,无论春夏秋冬,他总罩着长衫,干净而整洁,精瘦的身材,遗世而独立。干活时,撩起下摆,系在腰间。在我看来是有些迂腐的,然而他不怕人笑话,他活在自己的世界,坚持着自己的坚持。不过似乎当时也没人笑话。
祖父写得一手好字,是方圆十里少有的读书人,村民尊称他先生、老师。红白喜事都请他去主持仪式,写对子、挽联。我至今仍记得一个场景:一户人家的院落,院子里黑压压跪满了人,祖父站在堂屋前,身后是黑沉沉的棺椁。他拖着长声,用哭腔念着家祭,回顾逝者的种种。如今想来,有点像古文,但奇怪的是似乎大家都听得懂,跪着的人哀声一片,久久不绝。后来农村的许多旧习都除了,但还是有人会请他去写对子,记礼单。
祖父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他会用竹篾编筐、簸箕、耙耙,会用竹枝、高梁穗子扎扫把,拿到集市上卖了贴补家用。也像其他庄稼人一样,下地干活,肩挑背扛,日晒雨淋。但他不像乡下其他的老爷们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什么家务事都会做,洗衣做饭、喂鸡喂猪,甚至缝缝补补。
父亲说他们三兄弟小时候都挨过祖父的打,但在我的记忆里,祖父是个温和守礼、谦恭自持的人,话很少,有些沉静。家庭纠纷、邻里龃龉都与他无关。对孙儿孙女儿尤其疼爱。去别人家帮忙操办红白喜事,他总会揣回来一块肉或是一个饼,分给我们几个小孩;乡下赶集的日子,他会买饴糖和馍馍给我们吃;一毛一毛攒了钱,给我们发过年钱;一笔一划教我们写毛笔字。
祖父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的一生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仿佛一粒尘埃,在某个时空的间隙一闪而过,再归于尘土。只在那斑驳的墓碑上,留下他来过的痕迹一一付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