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上睡着的组长
维克多制模组长的工牌还带着崭新的凉意,沉重地压在胸口。会议室的空气像是凝固的铅块。巨大的倒计时屏幕猩红刺目:72:00:00。德国展会样品交付,零容错。每一秒的滴答都砸在耳膜上。
“组长,”负责精铣的老赵慢悠悠开口,眼皮都没抬,手里盘着一颗钢珠,“不是我们泼冷水,这结构…啧,时间卡太死。以前老王在的时候,这种硬骨头也得留足余地。”旁边几个老师傅或低头看指甲,或望向窗外,沉默是冰冷的墙。他们脸上刻着同样的质疑:一个入行不到两年的毛头小子,凭什么坐在这个位置发号施令?凭什么让他们这些老鸟在不可能的时间表下拼命?
最初的几天,指令如同泥牛入海。要一份关键尺寸的复测报告,能拖到下班前最后一刻;需要人手协作调试新到的伺服电机,回应总是不咸不淡的“手头忙”。无形的阻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深夜,回到狭小的宿舍,冰冷的铁架床吱呀作响。窗外是工业区永不熄灭的灯火和隐约的机器轰鸣。我把头深深埋进散发着廉价洗衣粉气味的被子里,像鸵鸟藏进沙堆。眼泪毫无预兆地冲开闸门,滚烫地涌出,迅速被粗糙的棉布吸收。喉咙里堵着硬块,只能死死咬住被角,把呜咽和全身的颤抖都闷在里面。那咸涩的滋味,是压力、委屈,更是孤立无援的冰冷深海。
擦干脸,冰凉的毛巾贴在眼皮上。桌上是摊开的图纸,电脑屏幕幽幽亮着,复杂的3D模型线条冰冷。没有退路。我打开台灯,微弱的光圈拢住桌面,像暴风雨中唯一的小舟。一个数据一个数据地啃,一个疑点一个疑点地磨。白天在车间,我几乎钉在机器旁,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老赵,第七轴补偿参数按这个值重新输入,立刻!”“李工,热流道温度梯度再测一遍,重点监控交汇区!” 目光如焊枪的弧光,不容闪避。我的沉默和行动,渐渐比话语更有力。
72小时,每一分钟都在燃烧。当最后一件闪着冷冽寒光的模具组件稳稳嵌入包装箱,锁扣“咔哒”一声合拢,整个小组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像被抽掉了骨头,靠在冰冷的机器或墙壁上,只有粗重的喘息在车间里回荡。我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冰凉的椅背,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已耗尽。
消息在一个月后像电流般击穿车间的沉闷——我们的样品在德国展会大放异彩,斩获海量订单。庆功宴当晚,包厢里人声鼎沸,酒杯碰撞声、兴奋的谈笑声几乎掀翻屋顶。经理红光满面,挨桌敬酒,拍着每个人的肩膀。轮到我时,他重重拍着我的背:“好小子!给咱维克多,给咱整个工业区争了口气!硬骨头,就得你这样的牙口啃!”
我笑着,努力想举起筷子夹一块面前油亮的红烧排骨。连日紧绷的神经在巨大的松懈后骤然崩塌,浓重的、无法抗拒的疲惫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眼皮沉重得像焊上了铁块。筷子尖刚碰到排骨光滑的边缘,手却再也支撑不住。
“哐当。” 轻细的一声。筷子脱手掉在骨碟边缘,又轻轻滚落在铺着白色桌布的台面上。我的头不受控制地向前一点,下巴轻轻磕在还盛着半碗米饭的碗沿上。震动的感觉如此轻微,却仿佛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世界瞬间远去,鼎沸的人声、明亮的灯光、食物的香气…所有一切都模糊、消散。
我就那样坐着,头枕着饭碗的边缘,在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的漩涡中心,像一个耗尽全部能量的机器,彻底停摆,沉入了无梦的、绝对寂静的黑暗。嘴角甚至还凝固着一丝未褪尽的、疲惫到极致的笑意。经理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慢慢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动容。他放下酒杯,极其轻缓地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像覆盖一面珍贵的旗帜,小心地披在了我瘦削的、依然保持着坐姿的肩膀上。
包厢里鼎沸的人声渐渐低了下去,一道道目光汇聚过来,没有了戏谑,只剩下无声的敬意。那件带着体温的西装,轻轻覆盖住年轻组长瘦削的肩膀。他睡得像个终于卸下铠甲的战士,头枕着半碗白饭,嘴角还留着冲锋陷阵时沾上的油渍。庆功宴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他平稳深沉的呼吸,在杯盘狼藉间轻微起伏。
有人悄悄挪开了他面前那盘快凉透的红烧排骨。老赵端起自己那杯一直没怎么喝的酒,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出声。灯光落在他微红的眼眶上。另一个老师傅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了往日的油滑,沉甸甸的,像卸下了一块生铁。
经理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没去惊扰这份沉重的安宁。他眼前这个睡着的年轻人,枕着的不是温软的枕头,而是七十二小时不眠不休的硝烟,是啃下零容错硬骨头的牙印,更是维克多制模通往德国订单的钢铁栈桥。那件披着的西装,不仅是一件衣服,更是无声的加冕礼——给这个在质疑风暴中掌舵,最终将巨舰驶入荣耀港口的年轻船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