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夏天格外炎热,火辣辣的阳光映照着一望无际的草原,漫山遍野的馒头花像一个个小伞铺展在绿茵之上,被晒得似乎失去了原本的朝气,无精打采地搭在草地上,连颜色都好像暗淡了一点。好在这繁茂的草原如绿瀑般延展开来,牧人放声吟唱着悠扬的藏歌,手中的乌朵飞旋,不断甩赶着牛羊。
这幅美景敬东和敬西却无心欣赏,她们蔫头耷脑地走在草场的小路上,肚子饿极了。自从幼时得罪了沈娘,敬东姐弟四个的日子就格外难过。奶奶越来越老,很多家务事还要依靠沈娘,但这个婆娘恨极了敬东,连带着对其他三个娃也是没有什么好脸色。秉善在家还好,姐弟几个人还能吃得上一顿饱饭,但秉善是队长,经常外出劳动,沈娘就把家里的馍馍全部锁起来,只留一小部分,像是在打发要饭的。
为此,陈老太没少表达不满,但是收效甚微,这婆娘似乎是学聪明了,在秉善面前百般柔顺,背后仍然我行我素。秉善不是糊涂人,媳妇的小九九他清楚得很,奈何他还要养家糊口,只能一边和媳妇据理力争,一边把挣来的工资偷偷塞给老母亲一点,想让家里人过得宽裕些。
即便是这样,敬东和敬西还是常常觉得吃不饱,以前在村子里上学的时候还行,时不时奶奶会给她们打些牙祭,但现在她俩去县里上了初中,每周要回家一次拿口粮,这个时候难题就来了,多余的馍馍沈娘总是非常警惕地锁在自己炕头的柜子里,敬东她们吃饭时不得不狼吞虎咽,连吃带拿,这也让他们染上了吃饭急急慌慌的坏毛病。每次回来背口粮,陈老太都偷摸地给姐们俩多装几个馒头和煮熟的洋芋,嘱咐她们不要饿着自己,可当姐妹俩知道她们吃的馍馍是奶奶从自己嘴里抠出来的,便说什么也不肯接受这份心意了。
此刻,她们看着不远处的家,似乎远在天边,胃里饥肠辘辘,敬西脚下一软,差点栽倒,幸被同样饿得发慌的敬东搀了一把。两姐妹颤颤地走进院子里,就看见弟弟敬北撅着屁股在菜园子里拔了一颗大葱。敬北生的黑瘦,大概是胎里留下的弱症,再加上常年吃不到有营养的东西,7岁的娃娃看上去个头还比不过村里5岁的孩子。看到两个姐姐,敬北高兴地从地上翻起,一手攥着葱,另一手紧握着跑将过来,敬东疑惑地问他:“右手里是啥?”
敬北笑着摊开手,黢黑的小手里攥着的是一小把糌粑:“阿姐,这炒面是我偷着从深眼窝碗里抓了一点,我太饿了。”
说着,敬北小心翼翼地把糌粑塞进刚拔的大葱里,举起绿油的葱说:“阿姐,我今天把这个吃了就能饱。”
敬西看着弟弟消瘦的模样,再想起这些天自己和阿姐吃不饱饭上课心慌的被老师批评的种种,眼里早已蓄满了泪水。一旁的敬东则是感到一股无名火“噌”地涌上了大脑,脸也因气愤涨的通红,之前的饥饿感一扫而光,反之胃里感觉被气充的很足,不知哪里的力气,敬东一个箭步冲到堂屋门口,一脚蹬开了房屋的门,冲了进去。
大炕上坐着一个少年,那是沈娘的弟弟,和敬东一般大,去年被沈娘接过来在县里上学,少年有着和姐姐一样深邃的眼孔,但眼中的光亮更和善一些,此刻看到气势汹汹的敬东,少年怔住了,白面馍卡在嘴里,一时不知该下咽还是吐出。
一旁的沈娘也懵了,不过她马上定了神,忽地从炕上跳起,指着敬东的鼻子就开骂:“你干啥,看见小舅舅不问话,还把门踏开,你有理了?”
“我呸,哪里的小舅舅,吃我们的用我们的,怪不得我们家的钱总是不够用,现在连馍馍都锁起来了,敢情都让这个小子拿去了!”敬东用手指着那个少年,也顺带指了指少年身边的那个布袋子,袋子里鼓鼓囊囊,不是馍馍又是什么。
心思被戳穿,沈娘涨红了脸,但仍虎气森森地叉着腰,对着敬东唾沫横飞:“我拿几个馍咋了,我给这个家当了这么多年媳妇,还能让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拿住不成?我......”
话音未落,敬东的一个耳刮子就已经打了过来,沈娘愣怔了片刻,马上嚎叫着掐住了敬东的脖子,敬东也毫不示弱地薅住她的头发,两个人在炕桌前扭作了一团。
毕竟是孩子,加之本来就没吃饱,被钳制的敬东渐渐落于下风,脖子上的力道似乎越来越大,敬东似乎有些喘不过气,一旁的敬西和敬北看到姐姐吃了亏,也大吼着扑了上去。一向文静的敬西也顾不得许多,朝着沈娘的胳肢窝狠狠攥了一把,疼的沈娘不觉松了手上的劲道,敬北则是一个猛子扑过去抱着沈娘的大腿就是咬,像小狗般疯狂撕扯。
有了姐弟俩的助攻,敬东得以脱身,反手就准备勒住沈娘的脖子,想像她勒自己一样发狠,但她却看到沈娘眼里居然涌出了汩汩泪水,脸上也没了开始的泼皮样,反而是一副凄凉的可怜模样。
敬东愣住了,紧绷的手不由得松了下来,一直以来,看惯了沈娘嚣张跋扈的样子,这幅楚楚可怜的样子还真让敬东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看到沈娘哭了,敬西和敬北也停下了动作,喘着大气望着她,那个少年早已吓呆了,一直怔怔地坐在炕上,身子前倾,一副想劝架的样子,但终究是未能挪动半分。
“你们......别为白馍打架了,阿姐,我不拿了,以后...也不拿了。”在一片静默的僵持声中,少年怯怯地开了口,目光似乎是恳求般掠到敬东的脸上,却又在后者晶晶亮的眼神中迅速低下了头。
“拿着,干嘛不拿着。”被撕扯的衣衫歪斜的沈娘这时才抽噎着哼了一声,双眼通红,喃喃地开了口:“你不从我这儿拿吃的,你有啥办法,靠你那个不成器的阿大?我阿大走得早,阿妈把我俩生下,过过一天好日子没?你阿大老喜欢喝马尿,每次都喝的醉醺醺的,不是打就是骂,我们娘儿三啥时候不是鼻青脸肿的。”
说到伤心处,沈娘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起来:“我就盼能早点离开家,嫁给了你那个二流子姐夫,被人骂不下蛋的鸡,好不容易和他散了伙,嫁到这儿,日子舒坦了,我就盼着你能吃饱吃好,不受家里那个罪。”
她转过脸,对着敬东,怨愤的脸上忽地多了一丝强撑的倔强,这种倔强敬东再熟悉不过了,每次自己因为身上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被同学们嘲笑时,因为饥饿同学给敬东递过一个白馍时,她的脸上都会带着这样虚张声势的倔强的表情。现在她在沈娘脸上看到了这种表情,在这个她最深恶痛绝的人脸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表情,看到沈娘那颗为弟弟不顾一切的心意,她心里的一角似乎有了松动的痕迹。
“你们都大了,长本事了,这事肯定瞒不住,要是让你们阿大知道,肯定免不了一顿打。”沈娘颤抖地捋了捋头发,下定决心般说到:“打就打吧,我豁出去了,但这袋馍馍,就让我弟拿走吧,离了我,他没法活。”
气氛降到了冰点,姐弟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旁的少年早已泪流满面,却很快地用手背擦去了泪痕,默默地牵起了对面阿姐的手。
“去吧,告诉你们阿大去吧,我准备好了。”沈娘无比冷静地说出了这句话,她不知道一向风风火火的敬东此刻为何还没动静。
听完这话,敬东什么也没说,她转头走出堂屋,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块腌酸菜的大石头,沉着脸走了进来。
沈娘以为敬东要下死手,忙惊喘着缩到了炕角,不曾想敬东对着炕柜的锁头一顿猛砸,锁头应声掉落,柜子里的干菜馒头咕噜噜地滚了出来。
敬东拿起两个馒头,给了敬西和敬北,姐弟俩马上捧着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她解下脖子上的头巾,一言不发地将所有的馒头和干菜全部揽了进去,转过脸冷冷地对着沈娘:“今天的事,阿大不会知道,但往后你要是再敢把馍馍锁起来,下次这块石头砸的就不是这把锁了,而是你的头!”
说罢,敬东拎着头巾,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