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什么时候开始老的呢？是在老家就开始老了吗？我记得一天，堂弟不小心碰下院坝上堆的一块砖，砸到她的脚，青了一块，她说了好久，我记得这件事，却不记得她走路有什么异样，她平时走路也是蹒跚的，因为小脚的缘故。她不会种地，没有人跟我说这个，完全是以我孩子的眼光发现的。她种的玉米太稠密了，也不像我爸妈一样把玉米和红薯间隔着种，也不刨出一条土梁方便排水，就那样紧紧密密地种了一地玉米，每一根都细小，几乎不长什么玉米。然而这并不能说明她老了。
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奶奶已经被接到南方跟她的儿子女儿生活在一起。她什么也不用做，煮好了饭就吃，当然也没有什么娱乐，她听不懂这边的人说的话，没有人聊天，也不外出。她眼睛看不清，但还可以缝缝补补。我记得我一双破洞了的袜子，让她像织蜘蛛网一样，补好了。袜子后面不要了，我想她补的那一块永远都不会坏。
我曾经带她坐公交车去公园里走。就是单纯地走，什么也没有。那时候她还很能走，没有说一句累。我记得她抚摸着公园里的柠檬桉说：“什么人把这树用水泥刷了一遍，这么光滑呢？”那树本来就是那么光滑的。看到公园有一座巨大的观音像，她问我：“观音的脸朝向哪边？”知道答案后，她朝那个方向拜了几拜，她是信佛的。
再后来一次，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又带着她走，这次明显吃力些。一场大雨后，路边有一棵树倒了，满树是茂盛的黄花，奶奶停下来喘气休息，她问我：“怎么这么远？”我看她还能走，继续带她走着，我听说那里有一个教堂，想走去看看。那时候我准备要结婚了，抱着能不能去那里的想法去问，人家说只有教徒才可以在那里举行婚礼。我没有告诉奶奶为什么要去，她陪我辛苦走了一路，又往回走，之后就再没有和她一起出门的经历了。
刚开始她也会下楼晒晒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完全不动了，吃完饭就静静地坐着，歪着头打瞌睡。有时候我都怀疑她是不是没有呼吸了，叫她一声，她又惊醒过来，然而这醒持续不了多久，又再次睡着了。她不再主动跟我说话，也许她根本看不见我在哪里，也许只是看到有人影晃动，也不知道是谁，就说一句：“给我倒一杯开水。”她从来不带称呼，我想她并不知道是谁。
她去伯父家时摔了一跤，第二年，无论怎么她都不肯再去，伯父去接了两次，连哄带骗才把她接走。虽然子女多，但也没有人能放下功夫一直照料她，只能轮流照顾。这一次伯父在她门口装了水管，洗漱不用走远，大小便也用一个桶，就怕她摔跤。然而那一天，他们都不在家的时候，奶奶洗了裤子想晾起来，太阳晃得她眼睛完全看不见，不知道该往哪边走，渐渐走到了香蕉地里，又摔了一跤。当时不知道是如何的情景，伯母说那一天她在外面卖蕉，心里觉得不安，回到家发现奶奶摔跤了。我见到她时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了，奶奶的左手腕还是肿着，但还能动。我惊讶伯父们居然没有带奶奶去医院看看，现在几个月过去了，好像也没了去看医生的意义。
奶奶老了，好像老得不能再老了。她的心脏一直在衰竭，每走几步就会不停地喘息，她尽量静止不动。她也不走远路，不平的路，她怕摔跤，她比谁都明白摔跤对她来说将是致命的打击。我有时候觉得她还没有老，你看，她每天不停地整理她的衣物，折了又折，捋了又捋，连一片纸板都收得好好的，一样也不曾忘记。她的确更老些了，以前我每次接她，她都感慨：“真有出息，没想到我还能享到你的福。”现在她上车什么也不说了，只在到了的时候说：“到了吗？我还在想怎么才到得了。”可是她说话又那么逻辑清楚，刚刚还在说：“我高血压，怎么老是给我吃肉呢？”又听我妈说，奶奶说家里冷啊。叫她回老家，她怕冷。可是怎么办呢？爸爸们已经决定要带你回家了，奶奶。给你多盖点被子，多生一簇火，能不能帮你驱走寒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