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相貌出众,但家境贫寒。她出生在宜兴乡下一个靠近滆湖的小村落,这里虽说也算是江南的鱼米之乡,但一来她没有赶上好时候,二来外公早亡,外婆一个人守寡养大二子七女,其中艰辛,可想而知。母亲上中学时,冬天下雪,她背着书包,手提一瓦罐稀粥,那是她的午饭,穿单裤,赤脚,步行一个多小时去上学,天天如此。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外婆饿成浮肿病,被当地政府送到医院治疗,每天一碗稀粥,两个饼子。外婆只喝稀粥,让小女儿偷偷到医院窗口取走饼子,回家几个孩子分食,一家人方才度过难关。这样的事,举不胜举,造成母亲性格里很重要的一个特质,非常节俭。
我出生时父亲就已经是军队干部了,家里条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母亲节俭的习惯一辈子也没有改变,而且深深的影响了我。我从小就知道人走灯灭,吃饭不剩,从不在外乱花钱。
我上高一时认识了姐姐,她是我的班长,比我大一岁,就坐在我的前面。姐姐相貌也十分出众,普通工人家庭出身,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她成绩优异,寡言少语。经常在我滔滔不绝时从头听到尾,一言不发,一笑了之。就这样高中三年,懵懵懂懂升入同一所大学。我在商学院读国际贸易,她在外院读俄语。读大学期间我们往来渐密,一到放假,我就经常去她家玩,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当然我说的多,她听的多。就这样过了四年,感情甚笃,但终未成为情侣,究其原因,不得而知。后来毕业,我参加工作,她读研,联系日少。再后来,有一天她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要去德国留学,需要一大笔费用,她的家庭帮她四处筹措,她在电话中问我能否借她一点钱。当时我存了五万块钱,在九十年代末,也不少了。她在问我的时候,我习惯性的说我没有钱,并且解释我为什么没有钱,毕竟谁都知道我当时在本地一个非常好的企业上班。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有点慌乱,略显尴尬,匆匆挂断。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联系,后来我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直到今天。其实我挂断电话以后,一个人坐了很久。我信任她,也对她怀有很真挚的情谊。我想她应该也和我一样,要不她不会来跟我借钱,她是一个很内向,很爱面子的女孩。好几次我都想拿起电话拨过去,告诉她我有五万块钱,可以借给她,但是最终我没有,我一直坐在那儿,直到所有的情绪烟消云散。
后来我拿了这五万块钱去炒股,后来这五万块钱就没有了;再后来中国经济突飞猛进,我的个人收入也水涨船高,不出几年,资产就以百万计了;再后来,娶了个家境优渥的老婆,从小花钱大手大脚,慢慢也改变了我对于金钱的态度。
但是,对于姐姐这件事,我无数次想起,萦绕心头,难以释怀。每一个人从生下来,除了他的基因,就是他的环境,原生家庭给每一个个体带来了巨大的局限性。我们经常会觉得自己做一件事在一念之间,但其实每一次你做出的那个选择都很难突破你内心的局限。我们往往只有在做出了选择,知道了结果以后,才会得出一些如事后诸葛亮般的感悟。但是如果人生再给你一次类似的选择,如果你事先不知道结果,你还是会重复原来的决定。而一旦我们作出选择,一切便都难以挽回,唯有遗憾。与这五万块钱后来不知所踪的结局相比,我如果当时勇敢地借给姐姐,即使她不还给我,我也会觉得物有所值,对的起我的人生,我的青春。但这些只是如果,是后来的我在批判当年的我,而当年的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样勇敢的事。这大概是我这一生迄今为止最大的后悔了。我希望姐姐有一天能够感受到我的遗憾和后悔,能够心中释然。但也许她已经忘了这件事,没有在她心上留下任何痕迹,那样最好。
个人如此,家庭如此,国家民族也如此。想想我们过去一百年经历了什么?在每一个生死存亡的十字关口,我们的前辈做出了怎样的选择?而每一个选择,都无法超越历史的局限。看似有很多路,其实只有一条路。
人到中年,客居他乡,缅怀青春,思念故土,我写了一首诗给姐姐:
姐姐
我连你的名字都差点忘记了
但我忘不了你年轻时的容颜
今夜她如此清晰,
你还在德国吗?
我希望你过得很好
虽然一定也老了,
姐姐
我也老了
但愿还有相见的一天!
2019/2/9 墨尔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