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里的长安月

      渭河边的槐花才谢,母亲便扛着木耙往塬上走。粗布头巾裹着霜白的发,在关中平原的春风里飘成一面褪色的旗。布鞋踩过新翻的麦茬地,扬起细碎的黄土,落在她补丁摞补丁的裤脚上。

    惊蛰后的头场雨还没落透,母亲已蹲在院墙根点玉米。粗粝的指节捏着竹签,在黄土地里戳出整齐的浅窝。我跟在后面撒种,总忍不住偷瞄她腰间晃动的铜钥匙——那串钥匙能打开西厢房的枣木柜,里头锁着给我攒的嫁妆。

    谷雨那天,母亲教我纳鞋底。八仙桌上的棉线团滚进晒着的麦粒堆,她俯身去捡时,后颈的晒伤裂开细纹,像旱季龟裂的河床。"线要顺着布纹走。"说话间,她拇指的老茧在鞋底上蹭出沙沙声,混着檐下燕子的呢喃,在暮春的燥热里酿成醪糟般的绵长。

    小满时节,麦浪把原野染成金色海洋。母亲佝偻着腰抢收,镰刀划过处,麦秆齐刷刷倒下,在她手臂织出细密的红痕。正午的日头毒,她解下头巾给我遮阳,自己却顶着草帽继续挥镰。汗水顺着下巴滴在麦穗上,瞬间被晒成盐粒,在风里闪着细碎的光。

    最记得那年夏至暴雨。晒场上的麦子还没归仓,母亲抄起苇席就往粮垛冲。雨幕中她的蓝布衫紧贴在背上,露出腰间贴着的膏药——那是去年冬天在冰窖存白菜落下的寒症。雷声炸响时,她突然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槐花饼,塞给我时还带着体温。

    白露沾湿棉桃的清晨,母亲在自留地摘棉花。荆条筐渐渐堆成云朵,她皴裂的手背却沾满棉壳的尖刺。我蹲在地头纺线,纺车嗡嗡声里,听见她低声哼着秦腔:"王宝钏寒窑十八载……"尾音散在秋风里,惊起棉田深处偷食的麻雀。

      冬至前夜,母亲在灶间揉面。面团在她掌心翻飞,案板上的面粉被窗缝漏进的北风吹散,落在她发间像提前飘落的雪。第一锅饺子出锅时,她挑出鼓胀的全都盛进粗瓷碗,自己碗里却飘着煮破的面皮。热气朦胧中,我看见她偷偷用袖口抹眼睛,说是柴火烟熏的。

      腊月二十三,母亲跪在炕沿糊窗缝。糨糊的甜香混着土墙的潮气,她冻红的手指在窗纸上按出朵朵梅花。我给灶王爷供的麻糖,转眼出现在弟弟枕边,包糖的草纸上还沾着母亲抄写的《千字文》——那是她趁烧火时,用炭条在柴灰里练的字。

    如今老屋梁上悬着母亲用麦秸编的囤子,里头空荡荡的,却总让我想起那些装满新粮的秋天。前日收拾旧物,在樟木箱底发现她当年的陪嫁——一条褪色的红盖头,边缘绣着歪扭的麦穗图案。对着长安城的月光细看,那些泛黄的丝线里,竟缠着几根白发。

      中秋归乡,核桃树的枝桠已探过东墙。树越来越壮大,指尖抚过皴裂的纹理,突然想起20年前那个十月,母亲为给我这馋嘴摘核桃时,从树上摔下,麻绳勒在树上留下的痕迹,那时穿着碎花衬衫,扎着两个麻花辫子的母亲,好看的很,而如今,我依然觉得好看,只是现在我看到的更多的是付出,是时间重叠的爱。

    站在塬上远眺,麦苗正将黄土地染成青碧的绸缎。那些年母亲弯腰劳作的剪影,原是最早教我读懂的碑文——她膝盖上的冻疮是立春的印记,掌心的裂口写着小满的注脚,鬓角的霜雪藏着冬至的重量。我们总在追寻远方的诗意,却忘了最深的禅意,早在母亲纳千层底时扎透岁月的针眼里流淌。

    暮色漫过麦田时,我学着母亲当年的样子,把晒好的棉被拍打成云朵。扬起的尘埃在夕照里飞舞,恍惚是那些被她拆解又重组的岁月。终于懂得,父母之爱恰如塬上的风,存在时只道是寻常,待某日突然止息,方知那无声的吹拂曾怎样托起过生命的翅膀。

    离乡前夜,月光把母亲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她正用豁口的陶碗给父亲煨药,佝偻的脊背像张拉满的弓。我忽然看清:那些年她为我们抵挡的岂止风雨,更是把光阴细细碾碎,熬成我们鞋底沾着的黄土,碗里蒸腾的热气,枕畔安眠的月光。

    人生如麦,一茬茬在季风里轮回。当我们追逐着所谓的圆满,父母的年轮正悄然爬上核桃树的老根。莫待春风又绿塬上草,才在旧衣箱里翻找余温。须知孝字最怕等,等不过门前槐花三次开落;深情最忌迟,迟不过檐下新燕两度往返。趁那系着蓝头巾的身影还能在晨光里弯腰拾穗,让我们把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感激,化作归巢时门槛前的一声:娘,我回来了。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