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下午两点多,早餐早已消化殆尽,带出来的一点水果和坚果也已纷纷下肚,但水果似乎加重了胃酸的分泌,坚果的油脂在泛滥的胃酸之中,在空荡荡的胃里来回撞击,更加重了饥饿和不适的感觉。昨夜少睡的后遗症趁虚而入,让我原本因外出游玩儿而升起的热情,如这烈日下的植物一样蔫了下来。
林看出了我因饥饿和疲惫生出的懒惰和烦躁,几度提议去找点儿吃的,可是景区不是闹市,除了很少几个名头响亮的饭店招牌,可供选择的并不多。路边摊儿油腻的观感和浓烈刺激的气味儿,让我此刻很难接受,况且停车也太难,迁延日久的脚伤,并不支持我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停车再回来吃饭。可是回家呢?路途遥远且不说,我最难以忍受的就是原本疲乏和饥饿之时还要忙碌辛苦,想想就是负担。
往前走着,忽然看见路边一个店铺前有一个红色的牌子,上面清晰的写着几个大字:手工老面馒头,呵呵,老面儿馒头。这正是我此刻的需要啊。头脑里立刻浮现出馒头雪白暄软的形象,我的胃也似乎看到了近在眼前的慰藉。只是店门虚掩,一眼望去,店里冷冷清清,甚至连一个人都看不见,很担心这不是饭点的时间,是不是根本没有馒头而只有招牌?
按惯常的说法,手工的总比机器生产的好,想来不仅仅是手工的更显精致细致,更重要的是手是有血有肉有温度的,那么用手做出来的产品就是有温度,有感情,有操作者的感情,甚至有了灵魂,有爱的,所以人们才会如此倾心于手工吧。
那么手工老面馒头,是经自然发酵,没添加工业产品,是眼看着面粉经过适量的有温度的水,加上适当的手的力度,经过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室温,让面粉慢慢与时光融合。与自然融合,与人融合,然后慢慢变化,变化成适当的可以做馒头的程度。然后再经过手的按,揉,搓,捏,然后成型的,这样的食物,需要的是不急不躁的耐心,是可以与岁月静处的从容和淡定,这样蒸出来的馒头,岂是机器生产的“千篇一律”,“千人一面”所能及的?
此刻我的胃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温和柔软,无盐无糖,恬淡自然的食物。
带着一点儿唯恐“寻隐者不遇”的惴惴然,走进店去,一个长相质朴的年轻人迎了出来,“有馒头吗?”“有,你要几个?”小伙子目光温暖,面向随和。“五个”,我说,“好,”小伙子拿出食品袋儿,安静的把馒头给我装好,递给我。
五个馒头居然只花了三块钱,要知道,现在市面上最普通的馒头都是1元钱一个了,一些大一点儿的饭店甚至更贵,而且想吃一个普通的馒头又谈何容易?一团普通的面粉动不动就被加入各种色素,香精,或者其他的乱七八糟的成分,然后冠以一个复杂的名字,什么奶香,什么杂粮,什么胡萝卜或者南瓜,等等等等,但馒头却用料很少,吃到嘴里毫无筋性,更吃不到原本的麦香。这六毛钱一个的手工老面馒头拿在手里,还没吃,就让我收获了一份小小的喜悦。
上车后迫不及待的打开,馒头是凉的,估计是早晨卖剩的,但是在这暑气未退的江南初秋,这样的温度才是最适宜的入口温度。
轻轻掰开,立刻被惊艳到了,真是货真价实的手工啊!馒头层次分明,暄软而又筋道。用手一扯,居然有柔软的棉絮一样的纤维感,看着就让人好有食欲,放在嘴里,立刻能闻到淡淡的麦香,馒头很扎实,既不是那种入口成粘团儿的口感,也不是那种感觉不到食物的空虚感,尤其是那层馒头皮儿,薄薄一层却有弹性,一层层揭下来,慢慢品尝,柔软筋道又有一点儿淡淡的甜味。
于是我吃一口,给林儿塞一口,吃着馒头,我们开始聊天儿,不禁感慨万千,聊起我们小时候贫瘠的岁月,聊起我们曾经吃过的苦,走过的路,也聊到了我们眼下的生活。
曾几何时,我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馒头可以如此的富足,我们也想不到,馒头有一天会被我们如此的轻视。更想不到,有一天馒头会给我们这样多的思考。
我们俩都是70后,我们都是农村长大的孩子。都是习惯于面食的北方人,然而小时候,面粉都曾经是我们生活里少有的奢侈品。
我小的时候,主食通常是小米和玉米。小米可以做干饭,小米色泽金黄,米粒有柔软的质感。“小米饭炖鲶鱼,撑破你肚皮”。“小米饭炖茄子,撑死老爷子”。这是我们家乡人给小米的朴素却夸张的美誉。至于挨饿的没奶吃的婴儿,虚弱的病人,小米起更是极佳的不可替代之物。
玉米可以做大碴粥,大碴粥里放上东北特色的大芸豆,柔软的有弹性的米粒儿里夹杂着粉糯的豆香,是东北人的心头好。玉米粉碎的玉米面儿,可以做糊糊,还可以贴饼子,蒸窝窝头,玉米饼子发面儿也可烫面儿也行,发面的暄软香甜,烫面儿的瓷实脆硬,都可以实实在在的填满填满人们的胃,尤其是铁锅贴饼子,靠铁锅那面形成的金黄的壳儿,嚼起来焦香甜脆。是孩子们争抢的另类美食。
可是再怎么香甜,过多的粗粮和也让我们感受生活的粗糙和匮乏。吃够了粗茶淡饭的我们也渴望着细米细面温柔的抚慰。可是在我的家乡,我们一年到头很少有面粉,更很少有好的面粉。这也是饺子成了大家的最爱的原因之一吧,能够一家人聚在一起包饺子,不是年节也是特殊的日子,没有饺子,偶尔的一顿疙瘩汤也是难得的美味,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家里吃疙瘩汤,6岁的弟弟居然喝了7碗。刨去小孩子家为了博人眼球的好胜心,也可以看出疙瘩汤当时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了。
面粉少是一个原因,面粉不好是另一个主要原因题,我小时候吃过又黑又黏的馒头,吃过黑红色的面饼,至于是因为贪便宜买了变质的面粉,还是因为资源少而无从选择,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吃不到优质的面却是常有的事儿,面粉少面粉又不好,我们那儿的人就很少会蒸馒头,老面馒头必须用碱,家庭主妇们实践的机会少,就很难掌握碱的用量,于是蒸出来的馒头不是碱大了,就是碱小了,碱大的馒头又苦又涩,碱小的馒头又酸又粘,总之都很难吃,所以想吃到一顿雪白暄软的馒头,也是撞运气的事儿。
后来,人们的生活越变越好,走亲戚的人不会再把一包大米当成礼物送给别人,上学的孩子,也不会为带饭是玉米面儿饼子而抱怨了。人们的食物从匮乏变成了过剩,曾经村里人吃够了的粗粮一跃而成为餐桌的新宠,曾经人们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高油高糖的食物,遍地开花而且衍生出各种五花八门儿的做法。
三高成了过街老鼠,减肥成了全民话题,城乡差别前所未有的缩小,人口流动成了社会的主流,蒸一锅馒头不再是家庭主妇填饱家人肚子的需要,而成了某些时候秀自己生活态度的表演。
少吃主食成了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于是一碗面,一定要加上各种材料,即使一个馒头,一张饼,也很少是单一的面粉组成。总要有也有各种调料搭配各种食材,这些原本朴素的食物,似乎只有经过万千材料的加持,各种色彩的烘托,才能半遮半掩、虚实相间的惊艳亮相。
人们似乎忘记了什么是真正的麦香,而错把麦香当成了很多添加剂混合的味道。人们用厚甘浓香麻痹味觉,用高盐重辣刺激味觉,于是人们逐渐忘记了很多东西原本的味道和面貌。
人的心,跟人的胃口一样,过度满足,过度刺激后变得更加不容易满足,更加需要刺激了。于是再去过度的索求和寻找,在这样的过度索求和寻找中,人就很容易迷失,最后陷入了辛苦麻木的循环。
那么,我们是否真的需要那么多呢?那么多的名和利,那么多的财和物,那么多的刺激和满足?甚至,那么多的关注和爱?
纵有广厦千间,我们一夜只睡一张床,纵有华服万件,我们一次只需一件蔽体,纵有美食千千万,我们要填饱的的只有一个胃。
我们真的需要那么多吗?名利如山如海,永远没边没沿,也如山如石,让我们感受重压,让我们很多时候需要努力的挣脱,放下,才能有一点喘息之机。
不如静下来,摸摸自己的胸口,问问我们的心,看看我们到底需要多少?我们让自己这样辛苦,这样焦虑,这样担忧,到底有没有必要?
如果面对一份朴素的食物,我们能让自己拥有一份儿重归自然,归于平淡的能力,就像这饥饿疲惫时的一顿馒头,让人饱足,却不给人压力和负担。饱足之后拥有的是回归,是对生命的重新看见,却不再是辛苦的麻木和茫然,那么,我们是不是就可以有能力拥有更多的幸福感和满足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