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新县城热闹起来了,似乎昨晚还只有稀稀疏疏的几十个人,今晚沿河两岸就灯火明亮了。广场舞、走团、瑜加、垂钓、儿童乐园、抖音直播、太极等分散在沿河两岸,连饭后散步的人也比以前多了好多倍,还有烧烤、烧饼、石花粉、小炒、水果等摊位一下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
这是公元二O二二年六月二十一日,农历五月二十三日,刚好是夏至。
温度,有些高,但户外活动的人们的热情,更高。
坐在办公室,一本书在手中被摩挲着。望着窗外远近灯火,思绪回到从前,那个我还是孩童的七十年代,那些人,那些事,好像很久远,模模糊糊又忽而清晰。也许,此时此刻,只有我一人还依稀记得,也许永远永远,都不会再走进任何人的脑海,就如那些走远的他们,在世上永远消失一样,留下了一座孤坟,在来年的清明,或有人祭奠,被培上几抔土;或从没被记起,那坟冢便渐渐消失,直至被永远遗忘。
然而,在那个年代,是他们,让我与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对书有了不一样的认识,以至于走上了不一样的人生路。
(一)表大爷
表大爷,村子里几乎所有的小孩都这么称呼他。
表大爷是个五保,五保啥意思,主要保这些:保吃、保穿、保医、保住、保葬;说白了, 就是一个人过。他六十多岁,身体倍儿棒,腰直嗓大,只是走路缓慢些。队长从不派他活,不参加村上的出工,不挣工分,但分粮食也有他的,过年村里打鱼也分他一份。他除了只种着几畦菜园,就是在家看他那本黄历,偶尔也会到集市上卖点菜,当然是用那个小巧的菜筐子。
起先,我以为五保都可以不出工,但别的五保在出工,比如说老何,每天放着一大群的牛。后来,才知道满六十岁的男人不再出工,因为他是一个人过,得由生产队集体养着。
六十多岁,现在大家都觉得不算什么,就是八十岁身体还硬朗的也比比皆是。但以前就不是那样,整个生产队三十多户人家,过七十的才一个人。那时六十多岁的女的全裹着小脚,我的奶奶、姥姥都是那样,都有一条长长的裹脚布,穿着一双小鞋,走路颤颤巍巍的样子。表大爷是六十好几的人,在村里男人中数他最老,那时的六十多岁是长寿之人,所以全村人都尊敬他。
称他表大爷,是因为他年长,与我们的爷爷奶奶岁数相差不多。其实,他与哪一家都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也没见过他家有什么亲戚往来,好象有一个远房表亲好几年才来看望一次。听大人们讲,表大爷年轻时可不得了,在国民党部队里当大官,是个营长,还有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姨太太,后来打仗时携细软跟人跑了,他本人也差点跑台湾去了。这段历史只是听过几回回,没有求证,他很少笑,我们也不敢去问他本人。
表大爷家是四家合住的一个四合院,他住在左侧边两间小房子里,中间没有隔墙,靠里边一间支着一张半大的床,两间屋中间有一个四方小桌紧挨着墙壁支着,进门靠外处打着一个单锅灶台,只有两把小椅子供来人坐,小方桌旁有一个很考究的太师椅,那是他的专坐,屋子里不多的物品收拾得干净整齐,摆放有序。和我们所有人家里一样的土地面,却扫得明亮明亮的,没有一丝灰尘。
表大爷种菜也和大家不同,一行行,一株株都很讲究。他种的茄子那绝对是横也成行,竖也成行,斜也成行。他栽的韭菜,每一兜的棵数都是相同的。他种的黄瓜,那架子所选枝条全是无叉的黄荆条或者笔直的细竹。就连菜垄大小也是一致的。他的菜园,在全队没有二家。他赶集卖的菜,那黄瓜条直、鲜嫩的,那苋菜摘的干净捆得均匀,那萝卜光滑洁净,无土无尘。
表大爷除了侍弄那几畦园子外,就是在家坐在那个小桌旁边,泡一壶茶,戴着一副眼镜,拿出那本黄历,细细地看。我不知道那本薄薄的黄历本有什么看头,却经常见他慢慢地翻看着。我更感兴趣的是他那副眼镜,平时我就在电影里见过,或者连环画本上见过,那是我那时见过的唯一一副实实在在的眼镜,我多想去摸一摸,或者戴着试一试啊!学着他的样子,捧着一本书来。
后来我考学参加工作,回老家次数渐少,我父母也搬离老屋。只有一次听父亲说,表大爷走了,便再无音讯。只是清明回家祭祖,二哥和弟弟说到表大爷坟上烧几张纸,我才知道他后来的住处,我不知道他那副眼镜是否跟随着他,跟随着他的应还有那本薄薄的黄历本。
(二)老何
老何,五十多岁,常年光头,冬天穿一黑棉袄黑棉裤,戴着一个猪肚子帽,腰间常系一根草要子,趿拉一双破解放鞋。夏天穿一件对襟白织布衬衣,一条宽大黑裤子,一双自编草鞋。
至于老何叫什么,我从没有听说过,只听所有人都喊老何,当然孩子们都是背后喊。老何没有老婆,没有儿女,一辈子没结婚,大家都叫他光荫条,光荫条也是背后叫着,没有人敢当面叫。
老何在队里主要任务是放牛,有二十多条牛全归他管。不管春夏秋冬,老何将牛养得好好的。开春的嫩芽初出,老何就将牛老早地赶出牛棚,那根磨得油光锃亮的黄荆树棍,一直在他手中飞舞。那些牛也怪,只要棍往哪边一指,一个个哪怕正在埋头吃草,也能立即抬头感应到指令来了。特别是那几个老牯子,在别人面前烈性十足,而在老何面前温驯很多。
夏天,天亮的早,中午的太阳火辣火辣的。天不亮,那群牛就在他的吆喝声中走向山里,还没到中午,又赶回来将牛歇在大堰下面的树荫处,下午太阳不那么烈时再出去,一直到很晚才回。有时,老何手中会捏着一把黄荆枝条,专打牛身上的牛虻。
秋天的草渐渐枯萎,有一种草滕长长趴在地上,牛很喜欢吃,但啃起来费事。老何有时就扯一些草滕来,给那些没吃好的牛加加餐。有时,他也会象个小孩一样,骑在一条牛的背上。
天冷了,牛进入棚里。老何每天给牛饮两遍水,上两遍稻草,有时白天就在牛棚附进的草堆里窝着。遇到无风的日子,太阳暧暧地挂在空中,他也会将牛赶出来跑跑,跟在后面,吆喝着只有他一个人才懂的山歌。
老何很少打牛,不过,当公牛往母牛身上磳的时候,他会拿起那根油光锃亮的黄荆树棍毫不客气地抽在公牛身上。特别是春季牛交配季节,那几头老牯子没少挨揍。
每年的农忙季节,生产队的牛被男人们征用,耕田、犁地、打谷等,其余的没上套的几条被扔在已收割了的田埂上啃草,老何便参加集体劳动。
老何的捆子捆的又紧又好看,两头翘中间弯,人们抱起一抱麦子或稻子都喜往他那儿送。但老何常常会趁机在那些老妇联们(已婚年龄大一些)的胸前摸一把,于是一群妇联蜂拥上去,将他摁倒在田里,将一把麦穗或一把稻草从他裤脚塞进去,并用草绳将裤脚扎得紧紧死死的,然后再一哄而散。
干活的男人们在一旁边抿着嘴笑,孩子们都在田埂上傻看着。遇到挖红薯或收割黄豆的时候,红薯秧子或黄豆杆子又代替了麦穗或稻草,有时竟将一些松土灌进他裤裆,还有一次用的是黄泥巴,这种成人游戏年复一年地重复着。
那时队里的不识字的多。老何就是其中一个,老何一个字都不识。那年春节贴对联,不知谁说老何的对联贴错了,结果半湾子的人都聚集在老何门口,老何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手中还握着一个沾着桨子的扫把,一幅刚贴上的对联在门上。
“错了,错了,你将字赔到里面去了”。我也不识字,但跟着姐姐哥哥们后面看连环画本时还多少识几个,听有人这么一说,仔细一看,还真是,对联有字的一面被贴在里面,无字光面的一面正对外面。于是,老何又将对联揭下来重贴。“倒了!贴倒了!”我们还没走,又有人喊道。于是老何又将对联揭下再重贴,经过一么一折腾,一副对联粘在门上皱皱巴巴,好几处都破得不成样子,好在,总算贴对了。
那年春天,老何突然死了,好好的,没有一点征兆。队里安排人扎了两个花圈,搞了一副棺材,第二天的上午敲着锣鼓家什地将他送上山,没有人捧骨头棒子。埋在哪儿,我记不得了。
老何,从此被人淡忘记了。
(三) 三哥
三哥姓杨,有后人,叫思,是个儿子,前不久我回老家去,听说他一个人在外地打工,还接了老婆。
湾子里没有人喊他三哥,都叫他杨小三,唯都我一个人叫他三哥。
三哥是个跛子,走路一瘸一拐的,瘸得厉害。因为身体原因,加上家里也还算殷实,他从没有参加队里的劳动,也不挣工分。
三哥会手一门手艺,那就是篾活,有人说他从过师,也有人说他无师自通。但我亲眼见过,他将竹子破开两半,再依次破开,然后去节刮青,他的篾劈得又薄又均,一旦器具定型,但见篾片在他手上翻飞,有时篾片会在他手上划上一道口子,他用胶布緾着,从里面渗出一丝血来,那血会浸润到篾片上……他编的筐、席、花栏、簸箕、篓等都经用耐看。除自家用外,其它的都被他娘带到集市托付人出售。
每年春夏季,三哥会逮鱼虾,是用小阵网。我家也有那样的阵网,将一根两米左右的中竹破开,劈成两半,再去节刮青,剥去内瓤削成两根宽篾片,将篾片居中呈十字架扎紧,再将其四个头向同一方向弯曲,分别固定在一个一米见方的密织纱布的四个角上,这样一个阵网就做成了。只要将吃剩的骨头或者摊馍馍固定在网中央,将网用一根长竹竿送到堰塘的水边,然后过一段时间,再将网挑起来,贪吃的鱼虾便会在网中翻跳着。
那时,我常和三哥一起网鱼。我们两个人有十多个网,会将那些网布在一个堰塘的四周,我们各管一段,每个人都有一个装鱼的小桶,每次回来,都会有几碗鱼获。还有一次, 我们网中还抓到一只一斤多重的老鳖来。细想,那真是一段愉快的时光。
三哥会识字,也经常看书,会讲很多故事。在网鱼的空隙中,他就给我讲故事,讲“牛郎织女”“孙悟空”“女娲补天”等,也讲“鸡毛信”“小兵张嘎”“半夜鸡叫”等,不过我最喜欢听他讲王二麻子的故事,常常将我笑翻了天。
说王二麻子的先生特别特别严厉,学生背书只要一点不顺,就用戒尺打手心,学生们都怕他。先生每天早上都起得特别早,然后用那根小铁棍敲钟叫学生们起床,学生们都恨透了那钟声。
有一天半夜,王二麻子偷偷起来,将那根小铁棍烧得红彤彤,然后放在原处后又照样睡觉。等到先生早起打钟时,铁棍将他的手烫了。那天早上,二麻子和他的同学们美美地睡了一觉。还有一次,二麻子用野毛桃在先生用的手纸上磳磳,先生从茅房回来,坐那儿不断用手偷偷扣后腚。
二麻子的调皮,在班上是出了名的。有一次和同学发生争执先生又打了他,他气不过,晚上用芝麻、油、面、酱等和在一起,然后在先生的讲桌上用小竹桶挤出便便的形状。
第二天,先生来到讲桌前看到后,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这是谁搞的,肯定是王二麻子,王二麻子呢?过来,你给我吃了。
二麻子装着很委屈的样子,来到讲桌前,将那堆“便便”吃了,他心里想真香啊!
第二天,他又如法炮制,当然先生又让他吃了。
第三天晚上,二麻子真的在先生桌上拉了一陀屎。
次日,先生来看到后,又让二麻子上来吃。
二麻子说,先生,你前天说是我干的让我吃我吃了,昨天又说是我干的让我吃我又吃了,你说我还会干吗?边说还边挤出几滴眼泪来。先生看他委屈的那个样,一想也是。于是说,不是你干的那是谁干的,来,其他同学每人上来吃一点。
于是除二麻子外,所有同学都上去将那陀屎吃得干干净净。
三哥讲二麻子与女人亲嘴的事,也是让人笑坏了肚子。
有人看到几个姑娘在二麻子菜园里打猪菜,就说二麻子二、麻子,你要是敢去跟那几个姑娘亲个嘴,我请你吃冰糖。冰糖,可是那年代的奢侈品。
只见二麻子眼珠子转转,说一句:“你们等着!”然后走向那几个姑娘,一边走还一边说:你们几个干吗呢?你们是不是偷我的菜了?
那边齐说:“我们在打猪草,没有偷你的菜。”
“我不信,你们偷我的菜了!”
很快,二麻子来到姑娘们身边,她们将猪草从篓子倒在地上,你看你看,只有猪草,哪个偷你菜了?
“那,那你们偷吃我的葱了。”人家说没有。他就说,那让我闻闻。
于是他便挨个闻闻说,你没偷,你没偷。
他回来时,大家一起到打赌那人家里分享了小半袋子冰糖。
三哥给我讲好多好的故事,他说,他要写一本书,叫《远山》。我很是欣慰,他只跟我一个人说他的心思,他说他还要娶一个老婆,像仙女一样漂亮,说得我也盼望着那天早日到来。
后来,三哥果真结婚了,娶了一个漂亮姑娘,第二年生了一个小子。他还跟我说,他的书已开始写了。只是后来,他怎么就突然走了,再后来,他媳妇改嫁了,儿子被他的哥哥养着。
我也上学了,读小学,读初中,读师范,成为我们队里第一个捧铁饭碗的人。但那副眼镜、那副对联、那本未写完的《远山》,我从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他们就是永藏于我一个人心中的秘密,被我小心地珍藏着,时而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