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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您说这些柴够用了么?”一名身着素色布衣的少年弯下身子,准备捆起砍好的柴木。“我瞧瞧”,一位年过半百的老翁捊了捊长须,掂量了一下,“嗯,差不多了。冬天快要来了,得赶紧将柴送上山才行”。
于是,两公孙沿着那曲曲的山道,缓缓而入。少年到底有些心性未定,见路途乏闷,便拣了个话头,“阿公,我昨日经过茶馆的时候,又听到有人在论前朝的秘闻了”。老翁虽上了年纪但身体康健,即便是行走在陡峭山路上,步子也稳当得很。
他脚步未停,眼光却倏然飘渺起来,似在追忆,“前朝?那该是多少年的事儿了?”少年把肩上的柴换到另一边,答道,“如今是昱朝宣德四十八年了。”“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么?”老翁呢喃自语,似惆似怅。少年倒没留意老翁的异色,自顾自地继续道,“我听他们说,这景昭皇朝上下七百余年,能当得上战中之神的统共只有两位。您猜是谁?”
老翁摇了摇头,“不知”。
少年一脸兴奋,“那我跟您说说,一位是景太祖景容歌,一位是末代神将赵长。传说景容歌当年手执涂林流光刀,亲征南北,开启了史称“万景同光”的盛世。而赵长的看家兵刃则是兰陵红樱枪,一身枪法使得出神入化,每招每式,皆是“只见寒光不见影”,她一手重整的新昭军,挡住了西北诸国的进犯,护佑了景昭的老百姓。坊间还一度流传着,敌虏见昭军旗,四散而降的传奇”,说着说着,少年面露扼腕之色,“倘若我能早生个几十年,便可一睹女战神的真容了”,他又挠挠下巴,“不过……能当得上战神的,模样怕是彪悍得很罢”。
老翁拢手低咳了几声,思绪四散如起尘之灰。他还记得那人临行之前的话儿,“揖生,帮我,我要他活下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少年见老翁神色恍忽,久久未有应答,只当他对前朝旧事无甚兴致,只得换了个寻常的话头,“阿公,其实我一直想知道,那山上的老大人,年岁怕是已过古稀吧,又不良于行,为何他偏要独居于这穷山之中?”
老翁抬头望向半山腰,草木凋敝,眼及所处皆是茫茫大雪,“他在等人”,声音是他自己也未料到的喑哑苦涩。少年好奇问道,“等谁呀?”老翁却是不再言语,眼中尽是悲凉。
两公孙到达竹舍之时,那人正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张补了又补的棉被,已洗得有些发白。那人形容瘦削,脸上皱纹纵横,似被苦痛的皮鞭重重伤过,脸色更是苍白无比,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真叫人怀疑他已然仙去。老翁疾步走到床边,轻轻握住那人的手,“大人,大人,醒醒,揖生来看您了”。
那人紧闭的眼睛在眼皮下转了又转,像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睁了开来,眼里比平日多了几分清明,“是揖生呀,你来得正好,待会儿帮我看看院外的那株寒梅开了没有”。老翁心中一喜,已许久不见大人如此精神爽利,连连应道,“好,好,揖生待会儿就去看!”
“老大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少年倚着竹门,嘴里还叼着支竹签,表情若有所思。老翁煲药的手一顿,随后又拿起一把大葵扇,仔细地顾着火,“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腾腾的药终于熬好,空气中似乎也浸了淡淡的苦味,老翁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语带笑意,“大人呀,那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极盛,待您用过药,揖生推您出去赏它一赏可好?”
床上的人仍维持着他离开时候的样子,一双手掩于被子下,只剩一张脸端端正正地露在外头,睡相相当地好。无人应答。屋内没点灯,一切都那般无声无息。老翁放下药碗,走向那人,步子似有虚晃,探至那人鼻息的手更是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意。淡淡的月色透窗而入,将屋外的数枝寒梅映在墙上,斑驳成一道别致的剪影。
正是:『寒梅不知人间苦,檐前数枝婉娩香』
少年进来的时候,老翁已然哭得涕泪纵流,他哭得那般伤心,毫无顾忌,一如多年前那个稚气孩童模样。少年朝床那头恭敬地鞠了一躬。良久,他才开口道,“阿公,莫要伤心,老大人走的时候是快活的,您瞧”。老翁抹了把眼泪,顺着方向看去。
果不其然,在那具堪称破败的身躯上,在那张刻满岁月划痕的脸上,竟凝固着一个淡淡的笑,是多少年来不曾看见过的,发自真心的笑容。难道,他是终于见到了吗?
苏邈当然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老天爷待他不薄,给了他最后的清明,给了他一个梦。他知道这是一个梦,却不曾如此不愿醒来。梦中的他也是白发苍苍,皱纹深深的,但显然气色好了许多。他正在竹椅上摇着一把蒲葵扇,自个儿与自个儿下着棋。
“你这小老头儿,净知道躲这儿图清静,还不快来帮我,我快顾不住了”,一个老妪缓缓踱步而来,神情三分恼意七分嗔怪。夕阳打在她的脸上,映出一层薄薄的暖意。“我顾,我顾,这就来了”,他一边温和地应和着,一边牵起老妪的手,两人走向小院,青色竹门缓缓朝两侧打开,里面真是喧闹不已。
一群孩童正相互追逐打闹,叽叽喳喳着像一群快乐的小鸟儿。突然感到手心被人轻轻一捏,他侧过头,正正对上她含笑的眉眼。她也已然远离了青春年少,密密的皱纹同样刻在了她的脸上,但那双眸子却因岁月的洗练,愈发温暖,淌满了光。他咧嘴笑了起来,从她的眼眸中看到自己几乎掉光的牙齿,笑意更浓。
他们并肩坐在石凳上,看着孙子孙女们嬉戏。小阿一的性子十足苏邈,小阿二的模样像极了阿长,小阿三耍起诈来跟苏邈简直一模一样,小阿四与阿长一样是块练武的料子。
他们在儿孙中找到了彼此的影子,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满足得流泪的事儿呢?
老翁和少年给苏邈送殡的时候,山路不平,棺木一颠,掉下了一颗三子儿的落花生。此时山中忽然传来了笛声,声音细细的,有点像风声,又像是有人在低语,却被风吹散了的声音。
少年没有问为何那首曲子送了他们一路,因为他觉得,这首曲子讲述的也许便是老大人的故事。
本文完
番外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