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漫卷着飞雪,汤袭龙骑在心爱的大宛赤骝马上,心事重重地凝望着雪原上残破绵延的古城墙。白茫茫的原野看不到一线生机,哪怕是一只蹦跳的野兔,雪地上连一只鸟爪印也没有,静得能听到马的翕鼻声。
古城从唐朝极盛,到元末几百年间一直是北疆重要的政治军事中心,可随着明朝前期对北元的多次沉重打击,这里就逐渐衰落了,如今只剩下这断断续续的城垣,寂寥地矗立在苍茫的莽原上,再也看不到当年的繁华了。
汤袭龙松开马疆,赤骝马一阵轻跑,不一会就到了北面城墙下,这里靠着城墙挡风,面阳搭建了间窝棚,窝棚一半挖在地下,地面上垒起半人高的矮墙,棚顶上覆盖着麦草红泥,与窑洞一样冬暖夏凉,只是更简陋了一些。窝棚东边堆放着梭梭柴,棚顶的烟囱中一股白烟随着风雪的搅动像一条挣脱天穹的虬龙盘旋着消失在灰茫茫的空中。窝棚外墙上挂着的几张黑熊、花豹、狼、猞猁、黄羊的兽皮兜着几包雪花,使窝棚看起来更像一处原始部落的遗迹。
汤袭龙下了马,把马缰搭到鞍鞯上,赤骝马静静地站在原地,他踩着积雪顺着门前的甬道走到了半截嵌入地下的窝棚门前,举起手迟疑了片刻,又放了下来,然后用力推开粗重厚实的白杨木门板。一股浓烈的酒精混杂着羊肉的气味扑面而来,昏暗的窝棚里雾气腾腾,中间的泥炉台上一口铁锅的木头锅盖缝里正咝咝喷出浓香的肉味蒸汽,炉边的炕桌子上面摆着一坛酒,两只瓷碗,中间放着一只大号浅沿瓷盘,炕里头简单地叠着一床被褥,炕上铺着很讲究的镶边花毡,红绸子剜出的羊马图案构连在一起缝绣在白色的毛毡上,干净爽落,一把俄式猎枪很显眼地斜架在门边的土墙上。
随着一阵窸窣声响,从套着的地窑中走出一位壮实的中年人,手里端着一盘煮好的风干牛肋肉,对汤袭龙客气地让道:“少爷,快炕上坐,我想你今天会来,煮好了肉等你呢。”话音中透射出一股浑厚的内功底气。
汤袭龙忙说:“徐大哥,费心了,一直想来,忙乱抽不开身,今天来请你到衙里去一下,老爷子说有要事商量。”
中年人娴熟地把风干牛肋条肉烘烤在炉台锅边的缝隙处,不一会咝咝的牛油便从肉条子上滴了下来,落入炉中升起一道油火苗,映亮了中年人紫红的脸膛。中年人揭开木锅盖,把肉捞满炕桌中间的瓷盘,又从炉台上取下烤得黄熜熜的牛肋,递给汤袭龙一根,自己也拿了一根,对着汤袭龙又像似自语地说道:“这是北庭最后的牛羊肉了!”说完往两只碗中倒满了清冽的白酒。两人沉默不语,用英吉沙小刀削下风干浓缩后密实的肉条儿,轻轻地送到嘴里细细地嚼着其中的味道。等喝干了两碗白酒,中年人对汤袭龙说:“少爷,你在南面的老城门等我,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汤袭龙赶忙说:“徐大哥,你就别叫我少爷了,叫我袭龙吧,或兴宝就成。”中年人说:“贯了,改不了了。”
中年人把汤袭龙送出了窝棚门,回到屋中在煮好的风干肉上又洒了一把盐,连同盘子中剩下的肉一通装入一个白布口袋,又把一口袋烧好的锅盔,两牛肚囊酒一起装到一个毛褡子的一边,然后将被褥翻成了一个行包,取下掛在柱子上的白板子皮袄,一起装入褡子的另一边,再把锅碗装在一个小褡子里,把墙上的火枪和药箱取下,挎在肩上,扯下炕上的毛毡,用水激灭了炉火,把褡子搭在肩上,上下跑了两趟把东西全部搬了出来。
棚后面的牲口圈中一匹枣红儿马和一峰白驼早已备好了鞍具,中年人把白驼牵到门口,擎着骆驼鼻牵疆绳让骆驼卧了下来,娴熟地把刚才搬出的东西绑在驼驮(duo)上,再把花毡铺在驮(duo)子上,将骆驼缰绳系在马鞍鞯上,一跃跨上马背,向古城老南门赶去。这一切一气呵成,没有丝毫脱泥带水。
汤袭龙站在老城门口,所谓城门只是城墙上比其它地方厚的两个夯土墩相对而开的一个豁口。当年大唐这里必定是雄伟的门楼上战旗翻腾,各国使者来来往往,商贾云集人头攒动,一派繁荣雄壮景象,而眼前只有这一对千疮百孔的土夯门雀,面向遥远的天山,寂寞地守护过往英雄的晨暮往夕了。
汤袭龙肃立在门雀外面的碑亭下,久久地凝视着石碑,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巾,仔细地擦去碑身和基座上的泥土。花岗岩石碑正中镌刻着苍劲有力的颜楷“北庭都护府”,左边下方刻一行小字“圣清伊利将军府北道吉木萨尔兵备使汤湘英敬立”。汤袭龙眼角噙着泪珠,回忆起七岁的时候,他随着父亲和得胜的三湘子弟兵,竖立这块碑石时的胜况,那时大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啊!之后每年清明父亲都会带着部属到这块碑前遥祭那些为收复新疆战死的弟兄们,这块碑寄托着他们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献身边疆的豪迈气概,也寄托着对众多洒血疆场勇士们的怀念颂扬。碑亭栏杆上的油漆有好几处已经脱落了,汤袭龙抚摸着破损处,想到再也不能随父亲叔伯一起来这里了,眼中的泪珠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了一来,他任由泪珠在他棱角分明俊朗的脸颊上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