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大地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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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二年的冬天来得早,刚进腊月,就下了场雪,把夏家的篱笆墙盖得白茫茫一片。猪圈里的老母猪正怀着崽,肚子圆滚滚的,华兰芝每天都要多抓两把糠麸喂它,盼着开春能下窝壮实的猪崽——那可是全家的指望,卖了猪崽能换半年的油盐钱,还能给海山扯块新布做件过年的棉袄。

可这天早上,华兰芝去喂猪时,却发现老母猪趴在地上不动了,鼻子里没了气,肚子里的猪崽也没了动静。她伸手摸了摸猪身,凉透了,吓得手里的糠瓢“哐当”掉在地上,糠撒了一地。

“志明!志明!你快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雪地里飘得老远。

夏志明正在劈柴,听见喊声扔下斧头就往猪圈跑。他蹲下去翻了翻母猪的眼皮,又摸了摸猪肚子,半晌没说话,脸色比地上的雪还白。“是猪瘟。”他低声说,声音发涩,“前村老王家的猪,上礼拜也这么没的。”

华兰芝一下子就哭了,蹲在猪圈墙根下,肩膀一抽一抽的。“这可咋整啊……”她念叨着,“眼看就要下崽了,这可是半年的嚼用啊……”雪粒子落在她的头上、肩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她也没察觉,只是盯着死猪,眼泪把脸上的灰冲出两道印子。

夏志明没劝,他知道劝也没用。他默默地找来草席,把老母猪裹起来,又找了两个邻居帮忙,抬到村后的荒坡上埋了。回来时,他棉袄的后背全湿透了,不知是汗还是雪水。

海山躲在门后,看着娘哭,看着爹蹲在门槛上抽烟,一句话不说。他不懂什么是猪瘟,只知道那只总爱用鼻子蹭他手心的老母猪没了,以后再也不能趴在猪圈栏杆上看它哼哼了。

那天晚上,家里的气氛沉得像口井。华兰芝没做饭,只是坐在灶膛前发呆,火灭了也不知道。夏志明把海山抱到炕上,从炕洞摸出个烤红薯,塞给他:“吃吧,填填肚子。”

海山咬着红薯,看见灶台上的瓦罐——那是家里存鸡蛋的地方,平时锁着,只有逢年过节或者他生病时,娘才会打开取一个。他忽然想起,昨天娘打开瓦罐时,他数过,里面有三个鸡蛋。

“娘,鸡蛋。”他拉了拉华兰芝的衣角。华兰芝没理他,眼泪还在掉。

第二天一早,海山趁爹娘都去上工了,搬了个小板凳踩在上面,够着了灶台上的瓦罐。他学着娘的样子,用小钥匙打开锁,小心翼翼地拿出三个鸡蛋,揣在怀里就往外跑。

他跑到门前的桃树下,用小手在雪地里刨了个坑,把三个鸡蛋放进去,再用土和雪埋好。他记得奶奶说过,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把鸡蛋埋在土里,是不是就能长出结满鸡蛋的树?等树长大了,娘就不会哭了。

埋好鸡蛋,他还在旁边插了根小树枝当记号,拍着手上的雪,心里美滋滋的,仿佛已经看见树上挂满了鸡蛋,红的白的,像小灯笼。

傍晚夏志明收工回来,刚进院门就看见海山蹲在桃树下,用手扒拉着雪,嘴里还念叨:“怎么还不长……”他走过去一看,地上有个新翻的坑,里面的鸡蛋已经冻裂了,蛋黄蛋白混着泥土,冻成了硬块。

海山看见爹,赶紧站起来,小手背在身后,低着头不敢说话。他以为爹会像上次他摔碎了酱油瓶那样,扬起手揍他。

可夏志明没打,也没骂。他蹲下来,看着那冻裂的鸡蛋,又看了看海山冻得通红的鼻尖和那双怯生生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伸手把海山拉到怀里,用自己的棉袄裹住他冰凉的小手。

“海山是想让鸡蛋长出更多鸡蛋,让娘高兴,对不?”他轻声问。

海山点点头,眼泪掉了下来:“娘哭,我想让她笑。”

夏志明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酸溜溜的。他没再说什么,默默地把那三个冻裂的鸡蛋捡起来,拍掉上面的泥土。“走,咱回家,爹给你煮鸡蛋吃。”

华兰芝正在灶台前煮红薯,看见夏志明手里拿着裂了的鸡蛋,刚想发火,就听见夏志明说:“娃想让鸡蛋长树呢,咱煮了,给娃补补。”她愣了一下,看着海山冻得发紫的嘴唇,眼圈又红了,赶紧往灶里添柴,把鸡蛋放进锅里。

鸡蛋煮好后,夏志明剥了壳,把蛋黄蛋白掰碎,混在红薯粥里,端给海山。“吃吧,吃了长力气,将来咱再喂一头大母猪,下好多好多猪崽。”

海山小口小口地喝着粥,鸡蛋的香味混着红薯的甜,暖暖的,流进肚子里。他看着爹和娘,忽然说:“爹,娘,我长大了,去江里捞钱,给你们买好多好多鸡蛋。”

华兰芝“噗嗤”一声笑了,用围裙擦了擦眼角:“傻娃,江里哪有钱,有钱也在地里呢,好好干活,啥都有。”

夏志明没笑,他看着窗外的桃树,树枝上挂着雪,像开了满树的白花。他想,这日子就像这桃树,冬天看着枯,开春就发芽,只要人勤,土地不亏人,总会有盼头的。

那天夜里,海山梦见桃树上结满了鸡蛋,红的,白的,娘站在树下笑,爹在给桃树浇水,汉江的水哗哗地流,唱着好听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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