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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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德拼了命逃出匪窝,流浪到龙城县,身上虽然带着干老太爷的碎银子,却也舍不得多花,只是在集市上买了身粗布衣裤,替换穿了多时的罗汉服,算是花了一笔大钱。他逡巡着找到一个工夫市,蹲在路边的觅汉群里,等着财主家来招短工,想着先把肚子填饱了再做打算。短工活不是每天都有,来工夫市找活干的穷人东一群西一堆,主家趁机可劲地压价,觅汉的苦力钱还没挣到手,工夫市的蛇头先要抽个成,觅汉们饥一顿饱一顿,日子凄慌难捱。

中德没有糊口的手艺,除了一身力气,轻省一点的活哪里能落到他身上?此时正是农田淡季,用工的更是稀少。中德百无聊赖,转悠着进了集市看热闹。熙来攘去的人群,买的卖的,为了分文小利争得面红耳赤。忽听一阵闹闹嚷嚷,回头见一个摇头晃脑的公子哥,手里提着一笼画眉,跟着五六个小厮,一路推搡着赶集的人招摇过市。走到一个狭窄处,做买卖的正谈得热火,两个小厮上前就去推人,那正在谈生意的两个人也是倔得不饶人,两帮人相互叫骂扭打着,把一条路堵得水泄不通。中德看那公子哥腰间挂着个绣着花的小包,被人推搡着摇来摇去,心里忽然痒得厉害。便从人缝里钻进去,仄着身子从那公子哥跟前挤着过了街口。公子哥骂咧咧地翻白眼,两只手护着他的鸟笼子,吆喝着小厮们使劲打人。

中德挤过还在打骂不休的人群,得意地把到手的小包掂量掂量,嘟囔道:“也没有多少,不过三四块大洋。”走到集头,见一群人围在那里议论什么,从人群里传出哀哀的哭声。中德好奇地朝人群走去,一个老汉扁担上撅着个竹篮子走出来,叹着气道:“可怜啊!当真是黄鼠狼单咬病秧鸡。伤天害理的贼子!这是要了人家的命啊!”

中德捂着腰间的花布包,问那老汉是怎么回事,老汉道:“西山的一户人家,当家的害病,女人来赶集卖了两只鸡,好给当家的抓药。刚卖了鸡,还没走出鸡市就遭了贼手。可怜女人带着两个孩子,饭也没吃,坐在那里哭了半天了。唉!穷人穷命,老天爷不开眼呀!”

中德听着围在女人旁边的人们你一声我一声骂天杀的贼、该死的贼,心里咕咚咕咚像有个鼓在敲。他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慢慢走进人群里,蹲下身来劝那女人:“大嫂,钱丢了,你哭也哭不回来,我这里还有两块钱,你拿去先救救急。天不早了,快带着孩子回家吧。”说着,把手里的小包递给那女人。女人抽噎着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好像没听懂中德说的话。中德又说了一遍:“大嫂,这几块钱给你救急。”见那女人愣怔着不接,中德把绣花小包打开,掏出大洋放在女人脚边的篮子里:“大嫂,我就这几块,你拿着吧。”没等大伙和那女人回过神,中德转身挤出人群,身后那女人带着哭音喊道:“恩人,您是哪个村的?我一家怎么感谢您呀?”中德快步走着,他的心里痛快极了,他想,我这样做,是不是劫富济贫的义贼?这样的贼还会招人骂吗?一边想着,一边把手里的绣花小包揉成一团,扔进路边草窠里。

一个月后,到了秋收季节,是觅汉们最好找活的时候,中德跟着几个当地人找到一份能干半月二十天的农活。中德心里很高兴,至少这些日子有地方安安稳稳地吃饭睡觉了。东家是个大财主,有四五百亩的粮田,秋收大扬时期,财主让女佣人和家丁把饭和水送到地头,觅汉们在地头吃饭,不耽误农活。家丁掌管干粮筐子分配地瓜面饼子,女佣人给觅汉们盛菜汤。那汤里只飘着些菜叶子,连点油星子都少见。

中德一组六七个人,跟着财主家的长工来到一块离村庄比较远,靠着山坡的地里收高粱。财主吝啬,舍不得觅汉们可着肚皮吃饱,早饭喝了稀薄的玉米糊糊,地瓜煎饼每人只分三个。干一上午的累活,淌一身汗,撒两泡尿,肚子就瘪了。几个人有气无力地挥着镰刀,不约而同地朝着小路上顾盼。当看到小路尽头一点挪动着的黑影,短工们忽然觉得有了力气,紧着割下几棵高粱秸子,扔了镰刀,从腰上扯下汗巾擦一把脸,齐齐往地头的树底下靠拢。

照例是家丁把持着干粮筐子,分给觅汉每人两块地瓜面饼子,厨娘把黑泥粗碗摆在地上,用勺子搅了搅盛汤的罐子,尽量捞出来干稠的放进碗里。中德跟着大家身后,先去领了地瓜面饼子,听见有觅汉揶揄道:“婶子,你不用使劲搅了,再使劲搅也没有干货。”那厨娘无奈地叹口气:“大兄弟,我是变不出来干货的呀,你们将就着吧!”

中德忽然觉得厨娘的话音那么熟悉,这个婶子是家乡人吗?这么久没听到家乡的方言,他的心里热热的,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他手里拿着黑黑的地瓜面饼子走过来问:“婶子,听口音,您是海西人呀?”

那厨娘听到中德的问话,倏地抬起头,盯着中德看:“这位小兄弟是才来的吧?你也是海西人吗?”她慢慢站起来,上下打量着身材高大的中德:“孩子,你家是哪里的?”

中德俯身看着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布满沧桑的脸上是一双铭记在心的眼睛,他的手一松,饼子吧滴掉到一堆高粱秸里。他觉得两只脚仿佛是钉在地上,怎么也抬不动,胸口闷闷的,像被什么给堵住了一样喘不过气来。他张大嘴巴,憋了半天,忽然嗷的一声震天大喊:“娘,我的娘啊!我娘还活着!我找到娘了呀!”咕咚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老妇人丢掉勺子,一把捧住中德的脑袋,端详珍贵的宝贝一般,颤抖着声音问道:“你是德儿吗?是我的德儿?我的儿子呀!”娘两个哭着抱在一起。

觅汉们顾不上吃饭,围过来看这娘俩哭得天昏地暗。两个年纪大的觅汉一边劝着,一边挽着韩氏的胳膊,送到地边树荫下,让这可怜的母子坐下慢慢说话。韩氏紧紧拉住儿子的手,唯恐一放下他又不见了。

待娘两个平静下来,中德抚着韩氏满头白发,心酸地问:“娘,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这些年,娘是受了多少苦啊!”

韩氏擦了擦泪,叹息一声道:“儿呀,我们娘俩命苦呀!”她隐忍着难过,说了她遭到歹人的算计,被迫背井离乡的遭遇。

那日,韩氏喝下刘婆子做的荷包蛋,忽然天转地转的昏了过去。等她醒过来,发现自己被人绑在一辆马车上,她的嘴里塞着东西,想喊,喊不出来,想动,手脚都绑在车上,急火攻心,又昏了过去。再次醒来,她被人绑着手脚扔在一间柴房里。过了一会,一个端着饭碗的婆子走进柴房,她把韩氏嘴里的汗巾抽出来,韩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那婆子给她喝了口水,韩氏定定神,眼泪汪汪地道:“大姐,求求你救救我,我出来找孩子的,我的孩子走丢了,我得去找他呀!”她悲伤地哭出声来。

婆子寒着脸,白了韩氏一眼:“都到这个份上了,谁能救你?听天由命吧。”她把饭碗放在韩氏跟前:“吃吧,我们家老爷去给你找个主,给人家做个小老婆,不用再做人尽可夫的勾当了。”

韩氏听了这话,惊恐地睁大眼睛:“大姐,你说的什么话?什么小老婆?我不吃饭,你饿死我吧。”

那婆子生气地道:“不吃你就饿着,下贱窑子货,臭脾气不小。”她把韩氏的手重新绑起来,端着碗往外走:“不吃喂狗,狗还朝我摇摇尾巴。”

韩氏心想,到了这个地步,已是日暮途穷,死活由不得自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夜色渐浓,韩氏坐在潮湿的地上,心如死灰。门外有人走来,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阿弥陀佛,你是谁?什么事哭得这么伤心?”

韩氏心里正难受着,听到有人问,疲惫地抬起头,见是一位白头发的老太太,身后跟着个打灯笼的小丫鬟,便放声大哭:“好心的老人家,求求您放我出去吧!我的孩子丢了,我得出去找我的孩子啊!”

老太太扶着拐杖凑到她的脸上道:“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是我那个混小子带你回来的?”她回头令丫鬟解开韩氏手上的绳子,刚刚来送饭的那个婆子一步进来道:“老太太,别放了她,过一会老爷回家找不到她,还不打死我呀!”

老太太骂道:“死婆子,我说放她了吗?这会儿放了她,出门就是山路,黑咕隆咚的,还不叫野畜吃了?她还没吃饭吧?给她拿饭来。”

婆子道:“老太太,您别冤枉我,刚才给她了,她不吃,说是要饿死。”

老太太白了她一眼:“叫你拿就去拿,啰嗦什么?”她转过身对着韩氏道:“你不是说要出去吗?不吃饭饿死了怎么出去?小桃,过来照着点。”叫小桃的丫鬟把灯笼挑在韩氏面前,老太太细细端详了半天道:“我看你不像是受苦人家的媳妇,怎么,是叫家里爷们儿给卖了?”

韩氏垂泪道:“老人家,我是被人算计了,喝了迷汗药,糊里糊涂来到这里。”她把自己的遭遇说给老太太,老太太叹气道:“阿弥陀佛,想不到一个大户人家的媳妇,败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你吃了饭睡一觉,等我那混小子回家,我给你说说情看看。”

见老太太出了门,送饭的婆子黑着脸把碗筷收了,又把韩氏的双手绑起来,锁上柴房的门,一边骂着:“什么大户人家的媳妇,老爷说了是窑子门里的婊子,贱货。”嘟嘟囔囔地远去了。

二日早上,婆子过来开了门,垂手站在门边,低着头小声道:“老爷,屋里又黑又脏,您还是不进去吧?”

一个胖胖的男人走过来道:“你把她的绳子解了,让她站过来。”

婆子解了绳索,韩氏揉揉麻木的腿,扶着木柴堆站了起来。她低头给那男人行了个礼:“老爷,您高抬贵手放了我吧!我的孩子走丢了,我是出来找孩子的,您让我去找他吧!”说着抽抽搭搭眼泪就掉下来。

那男人吐一口烟圈道:“嗯,你本事不小啊,还能搬来我们家老祖宗说情。你是我花钱买来的,我把钱扔水里还有个响,放了你,我的钱不是白花了?”

韩氏道:“老爷,我家里有一处宅子,还有二十来亩地,我把地卖了还你。若是不够,我们卫家庄老卫家在海西县也是有名的大户人家,我再借一借,不会少了你的钱啊!”

男人愣了一下:“你说你是卫家庄的?你家姓卫?那你认识卫传玉吗?”

韩氏道:“那是我卫家大房的二叔。老爷认识我二叔吗?”见男人点头,韩氏接着道:“老爷,我二叔是生意人,他的朋友多人脉广,您不信我,信我二叔可以吧?只要你放了我,我不会少了老爷的钱。”

男人道:“这个世上真是什么事都有啊!你是我从卫传玉的青楼里买来的,还以为是色衰的婊子,哪里知道竟然是他的侄子媳妇?我算是开眼界了,连自家侄子媳妇都能卖,你二叔真是一个没有廉耻的狠人物!”

韩氏惊诧地道:“老爷,你说什么?我二叔怎么会卖我?我跟他无冤无仇,也没有往来,他怎么卖我?老爷,你放了我,我回去问个明白。”

男人撇撇嘴道:“你还想回去?就你现在这样回去,你二叔一定会杀人灭口。他不会放过你,我也要受牵连。得了,我想想看,找个乡下财主,你去给人家当做饭的老妈子吧。”

韩氏撩起衣襟擦了一把泪:“德儿,娘在刘老财这里当了八年的老妈子,东家欺负我是外来人,说花钱买的我,一分工钱也没有,娘就想着呀,只要我不死,老天爷总有开眼的那一天,让我们娘俩团聚,不管日子多么苦,娘再也不让你离开我呀!”

中德的眼里冒着怒火,拳头攥得紧紧的,他咬着牙道:“卫传玉!你这个吃人的魔鬼!我早晚杀了你!”

家丁收拾好了碗筷,催促韩氏回去。韩氏拉着中德的手舍不得松开:“德儿,你住在哪里呀?娘干完活上哪里找你啊?”

中德给娘擦擦眼泪道:“娘,我们几个觅汉都住在东家的下人屋里,儿子下了工就去灶房边上等着娘。”

中德下工后,守在灶房门外,等韩氏收拾完了已经夜色深沉。他上前搀着娘,让她坐在柴房外的一块木头上。韩氏扶着儿子的肩头,心酸地问:“德儿,这些年,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呀?”说着,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掉。

中德抓着娘的手,满肚子的话,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他定了一下神,慢慢把这八年来的坎坷,粗粗地跟娘说了一遍。他又是愁苦又是愧疚地道:“娘,咱家的田地和房产都被卫传玉强占去了,儿子没有本事要回来,我们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了。”他把头埋在娘的双手里,两肩一耸一耸,压低声音抽泣。

韩氏轻声说道:“儿呀!我们母子能再相见,已经是老天爷赐给我的福分了,还去想那些身外之物干什么呢?想想你几次出逃,受尽磨难,差点丢了性命,娘的心就疼啊!卫传玉是个狠人,咱们回去也是鸡蛋往石头上碰,不回去也罢,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呀?”

中德抬起头:“娘,我是一定要回去的,这个仇我一定要报。不然对不起三房的老爷爷和三爷爷。娘,卫传玉让我埋的那个人是谁,我得弄明白,他为什么陷害我,我得要个说法。就算现在我还没有能力回去找他算账,我也不会放弃我的决心。”他看着娘满头白发,难过地低下头道:“娘,儿子无能,无法给您安定的生活,让娘继续受苦,儿子心里难受啊!卫传玉害得我们有家不能回,这口气我咽不下去,我早晚要报了这个仇!娘,眼前我得想想怎么安置您的生活,不能叫娘在这里做一辈子的下人。”

韩氏拍拍中德的手背:“儿呀,我找到你了,心里就安定了。我在东家这里,好歹有个存身之处,劳累些也不怕。我担心你呀,二十多的人了,还这么满世界流浪,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中德道:“娘只管放心,我从十三岁一个人过日子,如今都二十一了,我知道怎么护着自己。娘您暂且委屈些日子,等我安顿一下,把您接出去。”韩氏的眼里闪过一丝忧虑,继而笑着道:“好,我等着我儿子接我出去。”

刘财主家的长工像讲传奇一般把韩氏母子久别重逢的故事在院里传了一个遍,传到老财主的耳朵里,老财主唯恐中德把韩氏接走,家里少了一个不花钱的佣人,自己喜欢喝的鸡汤也没有人做。第二天寻了个理由,赶着中德离开他家。韩氏依依不舍地抓紧儿子的手,眼泪一串串流下来:“德儿,你记得回来找我啊!我哪里也不去,就在东家这里,等着我儿接我出去。”

中德心里一阵揪痛,刚刚和母亲相聚,又要被迫分离,他记起王爷爷说过的话,天下财主一般黑,天底下就没有穷人走的路啊!他抚慰母亲道:“娘,你放心,儿子去挣钱,早日把娘接出去。”

中德在龙城县流浪了两个月,天气渐渐转凉。连续三年的旱灾,百姓的日子都很难过,逃荒要饭的成群结队,都想找点吃饭的门路,打短工轧觅汉的穷人成了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短工营生,东家把工钱压得低了还低,挣几个铜板,两顿饭就吃了一个净光。山穷水恶,盗匪横行,中德听逃荒的人说,蒙县两伙山匪抢地盘,当地百姓也遭受屠戮,有些村庄几乎灭绝。眼看着寒冬来临,北风阵阵,飞扬的沙土遮天蔽日,满目是惨败萧条景象,中德看不见一丝生活的希望。他的心情很焦躁,这样漂着,什么时候才能把母亲接出来?什么时候才能回海西县,找卫传玉报仇呢?

中德和三四个穷觅汉住在一个荒庙里,夜里,两个汉子嘀咕道:“这么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说不定哪天就当了饿死鬼。还不如去投了山匪,当个马子,还能赚个肚皮饱。”

中德叹口气道:“大哥,投马子不是条路啊!我就是从马子那里逃出来的。不是刀搁在脖子上,万不可走这条绝路。”

一个汉子道:“这么混着,也不是条活路。”另一个汉子道:“咱们天生穷命,到哪里也没有好日子过。天下乌鸦一般黑。”几个人都沉默着,窗外是黑的没有一丝缝隙的夜,寒风嘶吼着,夜猫子悲凉的哭声被寒风撕扯得像鬼魅一般瘆人。

中德幽幽地道:“我想,还是去当兵吧?有官府给支撑着,就算是死了,家里人也能得一份抚恤。”

过了半天,一个汉子道:“这年头,怎么就不给穷人一条活路呢?”

第二天,中德去了刘财主家,在门外徘徊了半天,等有人出来,大门才打开。他求了看门人,那人把韩氏叫过来,娘俩在这大门口洒泪话别。中德把攒下的铜板装进随身带的书包,轻轻放进给娘的手里:“娘,这个书包跟了我八年多,现在娘给我保存着,就像儿子在娘的身边一样。”他不敢告诉娘,他要去当兵,他说他是和朋友一起去奉天,因为很多人都说那里挣钱容易。韩氏把书包捂在怀里,看着儿子瘦高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泪水模糊了双眼。她在心里祈祷,祈求老天爷保佑儿子平安无事,早一天带着她重回海西县,重回卫家庄。

海西县的禁烟就像一阵风,呼啦啦过去后,又是风平浪静。传玉的罂粟地因为过了火,土质比原来更肥沃了一些。他怕烟馆再出事,连累搭上粮油生意,便把烟馆转给了李先生,田地都佃了出去,交给管家老何征收租子,自己一心专做粮油贸易。生意场上,日本人的势利越来越大,传玉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早早结识了两个东洋人,一手拉着官府,一手拉着洋人,后台如此硬实,自然比之前更加跋扈。

传玉在后一进院子里盖了东西厢房,专门盖了一间洗浴室,一来是让江运回家时用来洗澡,还有一层想法,是请江运的东洋干爹时不时来住几天,跟东洋人加深感情。如今的官府都买洋人的账,求求江运的干爹在官家耳边吹吹风,弄个戴官职的商人也未尝不可。传玉的野心在膨胀着,忽忽荡荡好像行走在青云里一样。

卫传玉的势头正盛,卫家三房却是日渐败落。挺玉见二弟进玉把生意搬到临县,自己的烧饼生意也不好做,又怕喜运和庄运遭了传玉的黑手,便与女人商量,不如打发喜运和庄运去投奔他们的二叔,离开传玉的眼线,找个谋生的活路。不甘心的喜运只好按下报仇的心思,带上老婆孩子和堂弟庄运,辞别了爹娘故土,一路风尘投奔二叔进玉去了。还玉媳妇眼泪婆娑送走了儿子庄运,想想自己带着两个小的无依无靠,又没有进项养活孩子,关上门哭了一天,收拾收拾衣物,领着两个孩子投奔了娘家。偌大的一个三房庭院,角角落落没剩下一丝昔日热闹繁华的气象,只有挺玉一家五口还守着他的烧饼铺子苦苦支撑。

到了年底,喜运和庄运相约着回来看爹娘,庄运听大娘说娘带着弟弟妹妹投奔了姥娘家,脸上的尘土也顾不上洗,转身奔姥娘家去了。喜运跟爹娘说起二叔进玉的生意,因为连年灾情,也是仅够糊口,用不了多少人工,喜运只得自己去找了一个推脚的营生,养着一家人。秋天时,临县的红枪会与先天道火拼,死人无数。官军来镇压,竟然把当地的老百姓都砍了,鲜血顺着水沟流进河里,到处都是腥臭的味道。连片的村庄化为焦土,真是土地荒凉,民不聊生。喜运他娘听儿子这样说,吓得脸色苍白,拉着喜运的手连连叮嘱:“儿呀!你在那里是外来户,人单力薄,宁愿少挣几个大板,也不去跟人家争执,凡事多忍着,吃亏是福呀!”

挺玉叹口气道:“天下都是富人的,哪里有穷人走的路呢?你在那里万事小心,多跟着你二叔学学,别毛毛躁躁,沉稳是最重要的,守护好家里人。赶明儿就回去吧!你来看看我们老两口就行了,家里都好,你只管过好自己的小日子,爹娘就放心了。”

喜运看看苍老的爹娘,心里有些不舍:“爹,我没有事,我们赶脚的弟兄们结了一个车伙子帮,凡事都互相帮衬着,家里也都平安,我陪着爹娘过了年再回去吧!”

挺玉磕一下烟袋锅子道:“不行,你媳妇孩子都在外地,这个乱世,遇上点事,家里没有老爷们撑着少了主心骨。你不回去我们都不放心,年也过不安顿。今天晚上叫你娘给孩子们准备些好吃的,明天一早就回去,就这么定了。”喜运还想说话,看爹娘忧虑的神情,把话咽了下去。他抬头看看窗外的天,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北风嘶吼着,仿佛把整个世界吞掉了一般。

喜运和弟弟妹妹陪着爹娘说了半宿的话,直到鸡叫头边才去睡。清晨,他在暖和和的被窝里懒了一会,听着爹早起抽烟清嗓子的咳痰声,娘在灶房里叮叮当当的做饭声,心里有说不尽的安逸。他暗暗叹了一声:还是在父母手里过日子舒服呀!起了床,娘满脸慈爱地说道:“这么大了,还睡懒觉呢。快洗了脸,吃过饭回去吧!”

喜运按下心里的不舍之情,看看淡薄的日头升至东南晌,挎上娘给装好的包裹,匆匆出门。挺玉老两口站在冷风凌厉的路口,目送儿子渐渐消失在黄土飞扬的小路尽头。

腊月二十三,宝玉的儿子泽运从青岛回了海西。

泽运回家后,母亲李氏便天天催他的婚事,要让他尽快成亲。泽运不想成家:“爹,娘,我的事业还没稳定下来,明年还得去青岛,离家远,没法照顾家庭。等过几年再说吧。”

李氏拿定主意道:“我也不管你明年要去哪里,不成亲,你休想离开家。”

泽运还是坚持:“娘,我要娶就娶一个有共同语言,有文化的新女性,没有文化的女子,我是不会娶的。”

李氏道:“你表妹小兰读过书的,三字经千字文也学过。你们俩从小就定了亲,不能因为你去济南上了两天学就悔婚,学那个被世人唾骂的陈世美。”

宝玉也劝儿子:“你若是觉得小兰读书少,咱们家还有私塾,娶过来,叫她跟着你弟弟妹妹们读书。我思虑着,你妹妹巧珠明年就读完了女中,等她回来,咱们把后院腾出三间屋做学堂,让她收几个女孩子教着,当个女先生。”

泽运笑着鼓掌:“爹的这个主意好,让我妹妹当女先生,这可是咱们卫家自古以来第一个女先生啊!”

李氏道:“那么,我们就定下来,过了年就给你成亲,你媳妇跟着你妹妹上学。”

泽运急赤白脸地道:“我没答应成亲,我现在还不想成亲,过了正月十五我就回青岛。”

李氏道:“儿女的婚姻大事,历来是爹娘说了算。你不成亲,哪里都不准去。成了亲就放你走。”

泽运被母亲逼迫着成了亲。成亲的夜里,他跟表妹小兰说了自己是被父母逼着成亲,他要出去做事业,心里装不下女人。小兰失落地道:“表哥,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就这样对我?我的男人都不要我,我以后在婆家的日子怎么过?”

泽运道:“表妹,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接受一个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我希望你能接受知识,新思想,如果你今后想改嫁我也同意。”

小兰颓然道:“表哥说的什么话?我张家世代知廉耻守礼义,想当年我姑奶奶还没进婆家就死了丈夫,她抱着公鸡过门侍候公婆替丈夫行孝,贞洁淑烈一辈子,贞烈牌坊至今还立在庄上。我爹娘从小就教导我在家从爹娘,出嫁从丈夫。你既然今天把我娶进门,我活着是你的人,死了是你的鬼。你出门闯事业,我也不拦着,你纳妾我也认。我今天刚与你成亲,你就说这种没仁义的话,岂不是羞辱我吗?”

泽运低头看着小兰穿着红绣鞋的尖尖小脚,心里似吞了一把蒺藜,刺得他疼痛难忍。他对着小兰深深一揖:“表妹有这样的志向,我也无话可说。这桩婚事,是我对不起你,以后我若能挣着钱,多少都归你管,至于我做什么样的事业,希望表妹不要过问。过两天我就出门,我会求爹娘好好照顾你。”

泽运成亲后,被爹娘逼迫着在家过了九天,他像逃出牢笼般去了青岛。小兰扶着婆婆李氏,站在尘土飞扬的村口,目送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决绝地离她远去。她数着泽运的脚步,仿佛每一步都是踩着她的心尖走过。她觉得自己已经掉进一个没有底的冰窟里,她的丈夫就像一片云,看得见,却得不到。

盛夏时分,宝玉把后院里的三间房子整修一番,做了桌案条凳,巧珠小姐招了自家几个妹妹,还有亲戚朋友家的几个女孩子,正式开馆教书。李氏说服了媳妇小兰,跟着妹妹们一起读书识字。巧珠用的是新式教材,一边讲课,一边讲些时势要闻给学生们,这些新鲜的内容,让乡村的女孩子们听得着迷。

女孩子在一起无话不说。这一天,躲儿告诉巧珠,她哥哥江运回来了,还带着一个东洋人,他们住在后院里。巧珠听说东洋人住在二叔家,心里惊了一下,嘱咐躲儿离他们远一点,注意保护自己。躲儿懂事地道:“姐姐,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我会保护自己的。”

入冬,坊间风言风语地传说,日本人破了山海关,往关内杀来。国军抵抗不住,从北向南溃败。日本人追着厮杀,所到之处奸淫掳掠,杀人放火,血流成河。人们在惊恐中度日,时刻担心着,有一天一觉醒来,被日本鬼子占了故里家园。镇上很多人家已经整理好了包裹,预备好去山里避难。

传玉却是一点都不担心,相反,他在心里是希望日本人早一天到来。因为,他的干亲坂田告诉他说,儿子坂田三郎的日本话学得很好,他要推荐三郎给日本军队做翻译,为日本大皇军效力。坂田还说,等日本皇军来海西县驻扎,他要推荐传玉当一个地方上有权有势的乡长,帮助大日本皇军管理海西县。传玉预感卫家大房的二支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心下高兴无比,走路要把脚掌高高地翘起,看人是斜着眼从下往上不屑地一瞥。以前出门四个跟随,现在又加了两个,六个黑衣汉子把他夹在中间,活脱脱一个前呼后拥的恶霸。走到街上,路人赶紧给他让道,唯恐招惹了晦气。

传玉听从坂田的吩咐,把海西县粮食高产的乡村记下来,县里的主要道路和分支小路都画了图形,恭恭敬敬交给坂田。坂田高兴地眯着眼睛夸传玉有能力,将来肯定是日本皇军的得力干将。传玉想着不久日本人就进了海西县,他既是一个有本事的商人,又是政府官员,真是光宗耀祖了。他把东洋干亲介绍给红菱,叮咛红菱好生侍候,他将来的前程就押在日本人身上。

传玉从三房荒凉的空宅子经过,心里盘算着,等日本人来了,就把这片宅子翻修成乡公所,再养一支保安团,请来日本人压阵,海西县的半边天下都掌控在我卫传玉的手里。至于说挺玉那个破烂烧饼铺子,勾勾小指就让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命合府上下不许叫江运少爷,要改称坂田少爷。觅汉们俯首听命,背后却当成笑话讲: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子,改成个日本鬼子姓,祖宗都不要了,不知道东家将来还能做出多么不要脸的事来。

一些不好的消息在民间风传,日本占了南京,占了济南,战争离着安静的乡村越来越近,人们的恐慌像北山顶上涨起的云,乌暗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渐渐增多的难民佐证了这些消息的真实,人心惶惶,日子像被油煎了一样,布满流血的伤痕。

腊月初,宝玉接着泽运的信,说今年不回家过年了,他们几个朋友一起,去寻找抗日的队伍。宝玉看完信,紧张得心脏咕咚咕咚乱跳,他怕走露了风声,悄悄划了一根火柴将信纸烧成灰烬,回头跟家里人说泽运的事业忙,不能回来过年了。李氏扫了一眼男人的脸色,知道他心里藏着事。背后询问泽运的端底,宝玉说了实情:“儿子是去寻找抗日队伍,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我知道就行了,政府官军时常抓抗日的学生,这事万万不可泄露出去。还有泽运媳妇,知道真相恐怕难以承受。”李氏的心像被一双手狠狠攥了一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幽怨地盯了丈夫一眼,心里怪丈夫把儿子放出去,学了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本事,想要责备几句,又想到丈夫心里也不好受。沉默了一会,忍着泪去了正堂打理家务。

小兰听公爹说,新婚的丈夫不回家过年,不免有些失落。但是她的心底又像是卸了枷锁一样轻松。她觉得自己这样的心情是不对的,新婚燕尔的两个人,不是应该相互挂念缠绵才对吗?她怕被别人看穿了她的内心,家人跟前不敢多说话,埋着头殷勤地帮婆婆干活,想要多出些力气掩饰自己的错误想法。李氏觉得儿媳妇默默劳作是因为思念新婚的丈夫,心里沉甸甸装着对儿媳妇的愧疚。

除夕守岁,因为泽运的缺席,一家人沉闷着,没有往年欢快喜庆的气象。李氏看着大闺女巧珠道:“珠儿,过了今晚就二十一岁了,出嫁吧,别再任性,你见谁家的闺女这么大了还不成家?这样的乱世,你出了嫁,爹娘也放心啦!”

巧珠把半块饺子放到盘子里,琢磨了一下,若是拒绝,今天晚上的气氛本来就沉闷,怎么忍心再给爹娘添堵呢?若是答应,又违了自己的心愿。她沉吟了一下,抬头对着母亲笑了笑,端起饺子顾自吃了起来。李氏见闺女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便顺着自己的想法说道:“二月双月,把你们两个的八字找先生看看,定下来喜日子,最迟秋天把喜事办了。”她问宝玉:“老爷,你看呢?”

宝玉点点头:“你安排吧。告诉亲家,虽然是荒乱年景,咱们也把两个孩子的事办得风风光光,不得马虎将就。”

巧珠听着爹娘一厢情愿的安排,默默转着心思,如果爹娘知道了自己的决定,定然是伤心难过。在这样的时刻,她是不忍心说出来的。她把碗筷放下,沉静地说道:“爹,娘,我先回房去了。”低着头退出守岁的仪式。

宝玉沉着脸,刚要说话,李氏急忙拦住道:“老爷,别管她,她是害羞了。咱们吃咱们的酒。”她伸手给媳妇小兰夹了一块炸鱼块:“小兰,吃点鱼吧!”

小兰接着婆婆递过来的炸鱼块:“娘,您也吃。”她钳了一点鱼肉,无滋无味地嚼着,一阵心酸涌来,急忙低下头,小声说道:“娘,我去珠儿妹妹屋里看看,跟她说说话。”

李氏知道媳妇是心里难受,指着小闺女道:“巧云,陪着你大嫂,外头黑。”巧云站起来,挽着大嫂的手走了出去。

李氏瞥了一眼男人:“老爷,咱们家两个上洋学堂的学生都长反骨了,我们这个家太小,放不下他们的雄心壮志。”

宝玉听到女人挖苦他的话,不以为然地道:“泽运的反骨长得好,知道为国效力,我们当初的决定没有错。”他看着二儿子道:“淳运,过了年,你去青岛读书吧。”

淳运高兴地答应着,气的李氏把筷子一扔:“好,你把他们一个个都培养成和我作对的冤家,我看将来哪个帮你打理家业。”

宝玉叹口气:“你不用惦记家业,古人说,覆巢之下无完卵,国都没有了,还有家吗?”

正月初五,镇上各商铺争先恐后开门燃放爆竹抢财神。一片吉祥如意的景象里,毫无预兆的,日本人的飞机从海上大摇大摆飞过来,呼啸着在县城扔下十几个炸弹,炸死炸伤一百个平民,县城北的一片民房起了大火。惊恐过后的人们悲凉地接受了现实,国民政府打不过日本鬼子,这些吃人的豺狼真的杀过来了。

巧珠在家陪着爹娘过了灯节,正月十六,她给爹娘留下一封信,说是和几个同学参加了抗日联军,接着上级命令,奔赴抗日前线去了。李氏又生气又心疼,借着闺女的信哭了半天,把多日来对儿子的思念和担心一并发泄了出来。

四月十二,日本鬼子的飞机炸了大集。挺玉的二儿子在集上摆着摊卖烧饼,挺玉听说大集被鬼子炸了,拔腿就往集上跑,喜运他娘跟在后头颠着小脚没命地追。大集上涌来好多哭爹喊儿,从炸碎的尸体里找寻亲人的乡民,挺玉在血肉横飞的大集上发疯般找儿子,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块炸得焦烂的案板。他抱着案板大哭,喜运他娘好不容易追过来,看见那块烧焦的板子就昏死过去。老两口正哭得死去活来,一阵轰鸣声惊得满大集人四散逃命。日本鬼子的飞机追着逃命的人群,把大集和附近的村庄又炸了一圈,挺玉一家三口都死在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之下。

喜运和二叔进玉回来奔丧,却找不到逝去的亲人一丝痕迹。爷俩哭着从大集上捧两捧染了血肉的泥土,给父母和弟弟立了衣冠冢。喜运办完了父母的丧事,带着凄慌可怜的三弟财运和妹妹彩绣,弃了故乡热土,跟着二叔去了临县过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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