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第三个月,我发现晾衣绳上住着一个裁判。
它总是绷得紧紧的,横亘在我和杨磊之间,像个沉默的法官。裁判的第一次出手,是关于一件衬衫的。那件蓝条纹的,我嫁过来时买给杨磊的。我照例洗完,抖开,抚平褶皱,用衣架撑好,两个衣夹固定肩线。我满意地看着它滴着水,在午后的风里轻轻转着圈,觉得自己的生活也这般清新妥帖。
傍晚杨磊下班回来,站在阳台看了一眼,随口说:“妈说衬衫不能这么晾,皱。”
我正摆碗筷,没听清:“嗯?”
“妈说,衬衫得把下摆拉直,夹住底边,重力一拽,晾干了才平整。”他脱下外套,语气平常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我手里的筷子顿了一下。那个“妈说”,像一粒微小的沙子,落进我新婚的粥碗里。
“这样晾也没皱啊。”我笑着争辩,走过去捏了捏那件蓝条纹的肩线,“你看,挺好的。”
杨磊没再看衬衫,坐下来吃饭:“妈说那样更好。”
“妈说”、“妈说”…那根晾衣绳第一次显形,我看见了,但选择了忽略。那件蓝条纹衬衫第二天穿在他身上,领口确实异常挺括,挺括得有些陌生。
裁判第二次吹哨,是因为一条羊毛毯。我洗净后平铺在阳台的晾衣架上,这是最常识的养护法。婆婆那天过来“看看”,脚步声很重。她围着那条毯子转了小半圈,眉头锁着,像检查一件不合格的军品。
“小曼啊,”她开口,声音温厚,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毯子,得搭在绳上晾,透风,干得快。你这么铺着,底下闷着,容易馊。”
我张了张嘴,想说羊毛制品不能这么吊着,会变形。话没出口,杨磊已经抢先一步:“听见没?妈有经验。搭上去。”他亲手把沉甸甸、滴着水的羊毛毯对折,搭上了那根细长的尼龙绳。
毯子中部不堪重负,绝望地向下坠出一个巨大的弧度,水珠啪嗒啪嗒砸在地砖上,像无声的抗议。我看着那弧度,觉得自己的心也那么坠着,喘不上气。
那天夜里,我们爆发了第一次真正的争吵。不为毯子,为的是他那句“听见没”。我的委屈,他的不耐烦,在那句“我妈也是为你好”的总结陈词里,彻底炸开。争吵的最后,他摔门而去,去了客厅。我坐在床上,听见阳台传来细微的动静。推开窗,看见那根晾衣绳在夜风里轻轻晃荡,那条羊毛毯依然以一种痛苦的姿势悬挂着,中部吸饱了夜露,沉得快要断裂。
往后的日子,那根晾衣绳成了婆婆的远程教鞭。她人不一定到,但她的法则无处不在。毛巾必须对折晾,方向得一致;袜子必须夹着袜口,不能图省事夹着袜筒;她的白衬衫和我们的衣服必须隔开两个衣架的距离,防止染色……
杨磊彻底成了她忠诚的卫道士。我们的对话里,“我觉得”和“你想”逐渐消失,只剩下“妈说”和“你得”。阳台成了我的战场,而我节节败退。我晾上去的,他总会按照“妈说”的标准重新整理一遍。那动作,熟练得像一种肌肉记忆,一种不容侵犯的仪式。
我开始害怕阳台,害怕那根绳。它绑住的,不再是衣服,是我在这个家的呼吸。
真正压垮一切的,是我最喜欢的那条真丝裙子。生日时他买的,烟粉色。我手洗了,用干毛巾吸去多余水分,小心翼翼地挂在阴凉处。它像一片温柔的云霞,悬在那里。
婆婆是傍晚来的,看见那条裙子,眉头又锁上了。“这颜色,娇气,得见见太阳,杀菌,颜色才亮。”她说着,就亲手把它挪到了夕阳能晒到的地方。
我喉咙发紧,想阻止,却发不出声音。我只能看向杨磊,用目光哀求。他接收到了,却避开了我的眼睛,对他妈说:“嗯,晒晒好。”
那一刻,我清楚地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断了。比真丝更脆弱的,是某些东西。
那条裙子,夕阳给它渡上了一层焦灼的金边,也抽走了它的魂。晒过的地方,颜色变得黯淡、发灰,像一块洗不掉的疤痕。
我没有哭,也没有吵。那天晚上,我平静地把裙子从晾衣绳上取下来,折好,放进衣柜最深处。然后,我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杨磊看着我的动作,终于慌了。“就为一条裙子?至于吗?我妈她也是好心……”
“不是裙子。”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声音平静得自己都陌生,“是每一次。是每一件衣服。是每一次‘妈说’。杨磊,这不是你的家,这是你妈的另一个家。而这里,”我指了指阳台,“那是她的圣旨,你的律法,我的刑场。”
我拖着箱子走过阳台,最后一次看向那根晾衣绳。它空空荡荡地绷在那里,依然笔直,像一个赢了战争却失去一切的将军,孤独地守着一片早已毫无生气的废墟。
风起来了,那根绳子轻轻颤动,发出呜呜的低鸣。
像裁判终场无用的哨音。
也像一首婚姻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