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腊月廿三,小年前一天,冬天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一声闷雷滚过铅灰色的天穹,震得贵厮手里那块冰凉的红砖差点脱手。这不是好兆头,村里老人说,冬雷震震,必有妖异。
他脚下踩着的,是父亲咽气前用枯枝在冻土上画出的方框,老屋的地基。父亲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这片方寸之地,像守着一份不容置疑的契约。红砖就是房契,沉甸甸的,烙着祖辈的印记。贵厮摩挲着砖块粗糙的边缘,心里踏实了半分。父亲留给他的根,总算有处可寻。
可另一半的心,却像被那冬雷劈中,焦灼地悬着。他直起身,望向眼前这片广袤、陌生又平整的土地。大型拖拉机“铁牛”刚咆哮着驶过,巨大的旋耕犁像剃刀般翻起深褐色的、散发着冻土腥气的泥浪。曾经阡陌纵横、田埂分明的六亩责任田,父亲汗珠子摔八瓣伺弄了大半辈子的命根子,彻底消失了。
“新园田化”,村头刷的大红标语在灰暗的天色里格外刺眼。说是为了集约高效,方便大型机械作业。可田埂没了,界石埋了,那些深深浅浅的犁沟、父亲用脚一步步丈量出的边界,全被这钢铁巨兽的履带碾平,混入了无差别的泥浆里。六亩地,像一滴水融进了大海,再也寻不见踪影。
春耕的鼓点还没正式敲响,备耕的焦虑却已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贵厮的心。他攥着红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新翻的、松软得能陷到脚踝的泥地里跋涉。凭着记忆,他走到大约该是自家田中央的位置。脚下是深翻的泥土,松软得如同刚出炉的面包,却也空洞得让他心慌。边界呢?那棵歪脖子柳树被砍了做路基,那块青黑色的界石呢?他徒劳地用脚踢着泥块,试图翻找出一点熟悉的痕迹,回应他的只有泥浆沉闷的吮吸声。
“贵厮,找啥呢?金子啊?”地头传来一声沙哑的吆喝。是老蔫,佝偻着背,手里拎着个脏兮兮的编织袋。贵厮知道,老蔫刚出来不久,回来发现老宅塌了半边,想回村批块宅基地,村主任眼皮都没抬:“犯过事的,政策卡着哩,回迁指标没你的份。”老蔫没地落脚,只好在村尾废弃的仓库里,堆满了从义乌倒腾来的塑料珠子和小饰品,整天埋头串珠子,像个沉默的影子。
“找我爹那六亩地的边儿!”贵厮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上显得干涩无力。
“边儿?”老蔫嗤笑一声,浑浊的眼睛扫过一望无际的泥浪,“早叫‘铁牛’嚼碎咽肚里,拉成这满地的粪喽!还边儿?这年头,地是机器的了,人是土的命!”他颠了颠手里的袋子,里面珠子碰撞发出细碎又廉价的声响,“找它不如找点实在活计,喏,串一串一分钱。”说完,他佝偻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仓库挪去,像一只被泥沼困住的甲虫。
贵厮没理他,继续埋头在泥里翻找。远处,“铁牛”又轰鸣起来,巨大的轮胎碾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朝着另一片尚未被完全“平整”的土地驶去。几个闻声赶来的村民站在田埂(残余的、即将消失的田埂)上,指指点点,脸上混杂着忧虑和一种奇特的麻木。
“这……这以后哪块是哪家的?收成咋算?”有人小声嘀咕。
“村委说了,统一流转,按股分红呗!”另一个声音带着点听天由命的腔调。
“分个屁!”旁边一个穿着半旧军大衣的男人瓮声瓮气地插话,是兵哥张卫国,年前刚回来。他站得笔直,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看着那横冲直撞的“铁牛”,眼神里是极力压抑的不适和疏离。“老子在部队管几百号人,条令条例清清楚楚!这算啥?一锅粥!连个界都划不清,扯淡!”他老婆在旁边使劲扯他袖子,低声数落:“少说两句!刚回来,业务都不熟,瞎嚷嚷啥!还想不想内退了?”张卫国梗着脖子,终究没再吭声,只是那眼神,像钉子一样扎在轰鸣的机械上。
贵厮听着身后的议论,心一点点沉下去,比手里沾满的冻泥还冷。房基的红砖沉甸甸地硌在腰间,那是父亲能给他的最后一点实在。可那六亩地的边界呢?那份同样写在纸上的“地契”,那份赖以生存的凭据,在这钢铁巨兽和滚滚的泥浪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被冬雨打湿的草纸,模糊了,融化了,再也寻不着一丝清晰的痕迹。他茫然地站在自家“消失”的田地中央,脚下的泥土松软而虚空,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陷落。那台“铁牛”的轰鸣,像是资本巨兽得意的咀嚼,一口口,啃噬着他们这些“羔羊”赖以生存的根。
冬日的寒风卷起新翻泥土的气息,带着一种残酷的清新。贵厮觉得,那旋耕犁剖开的,不是冻土,是活生生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