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桥

那年汛期涨大水时,一直缓缓流淌波澜不惊的长河,第一次露出了它狰狞凶残的面目。

那一天的早晨还是艳阳高照,中午时分从天际尽头处扫过几阵旋风,紧接着苍穹间好似扯满了墨绿色的幕布,随即长河上游山峦边雨点铺天盖地倾泻尘埃。

穿着汗衫光着膀子的父亲,吃完午饭来到家门前河边那块大柳树遮盖的岩石上,盘腿坐下后慢条斯理卷了袋旱烟吞云吐雾。

也就是一瞬间,父亲猛然间瞪大双眼,他瞧见面前的河水突地变得浑黄,水面上腾起阵阵烟雾。定眼细瞧,汹涌的水浪中竟然飘荡着牛羊之类的动物尸体……

父亲大惊,吓得跳起身子,几大步逃回坡坎上的屋子里!

当晚,在木窗外狂风暴雨的肆虐声响中,昏黄的电灯光下,父亲嘴中的旱烟一袋接着一袋,一个方案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他要在家门前五丈宽的河面上修一座风雨桥!

天呐……母亲闻听惊呼出声,你要修桥?家里现在穷得叮当响,你拿啥子修桥?

你看看,今儿个河水好吓人!哪天再遇上下大雨涨水,娃儿们怎去对岸的学校上课?掉到河里你负责?

父亲喷着烟雾数落母亲道。

一旁的母亲瞅着父亲翻了几下白眼,偏头不理他了。

父亲说这话时,我们兄妹三人都在对岸杨家大屋场旁的村小念书。平日下雨天涨水时是父亲背着我们来来回回接送的,像这次涨至如此凶猛的洪水,我们还是第一次遇见。

穷人自有穷人的办法。

父亲决定修桥的第三天,波涛汹涌的浑黄河水终于退去,在又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天里,父亲裤兜里揣着旱烟包,提着尺多长的竹烟杆踱出了家门。他去了大伯父、二伯父、四叔、幺叔以及另外几个堂伯堂叔家,挨家挨户劝说自家兄弟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要大家伙儿支持他修桥。

自家兄弟没话说,尽管面临许许多多的困难,众人齐齐表态一口应允。

几天后,父亲提着烟杆到了对岸杨家大屋场。他来到与我家隔河对住着的父辈们称呼叫唤的杨老二家,劝说杨氏兄弟为修桥的事出把力。当年的杨老二四十岁出头,是一个在饥荒年代少有的长得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汉子,他经常与父亲在农闲时结伴搭伙去邻村的殷实人家干临时雇工力气活儿,两人好得只差穿一条裤子。

你只管甩开膀子开干,咱们杨氏家族没人反对!你不需要挨家挨户给他们讲,咱出面对大家伙儿说,修桥是积德的事,哪个会不乐意?

杨老二拍着胸膛在父亲面前打了保票。

于是,在穷乡僻壤大部分人家难吃饱饭的那个夏天,我家门前五丈多宽的长河支流段,掀起了难得一见的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苦巴巴的庄稼汉子们从河滩上抬来大石头;从山上砍了水桶般粗的杉木;去黄土地里挖出黏土做成瓦坯烧制……

一个多月过去,一座几丈宽的木质结构的风雨桥,梦幻般出现在我家门前的河道上。竣工那天,对河两岸居住的几十户人家,没有人出面号召,乡亲们你三块他五块筹钱买了十几挂鞭炮挂在桥两端的梁柱上燃放,其声响在两岸山谷中传出老远。

自此,在岁月的流逝中,与我家门前河道上的风雨桥相关的故事发生了许多许多,这里就不多叙述了。

单说这一年。

春夏交替时节,村子里家家户户种植的油菜籽长势喜人,眼看就要迎来丰收好年景。而此时,我家在父母起早贪黑的辛勤劳作下,屋里头的生活现状已初步改善,除去那些杂七杂八的开销,年终有了些许余钱。一直就头脑活络的父亲发现了商机,他凑钱去镇上的农机站买了一台小功率的榨油机,在家里头开起了榨油作坊。

不久,作坊里传出机器欢快的鸣叫声,生意火爆得不可思议,大部分时间作坊里彻夜灯火通明。数着手中乡亲们递给的加工费,父亲笑得合不拢嘴,母亲沧桑的面庞上也露出欣然的笑意。

忽然有一天,父亲发现河对岸很少再有乡亲将自家产的油菜籽送来加工了,他心里十分诧异,经过打听知道了原委:风雨桥那头住的杨老二,不知何时也买了一台榨油机在屋子里加工,河对岸居住的乡亲理所当然去他家加工菜籽油去了。

母亲挺郁闷,对父亲说,你看,真是你的好伙计啊,开个破加工厂也不让你晓得……

父亲斜眼瞪着母亲没说话。

仅仅过去半个多月,我家榨油作坊猛然间又是门庭若市,不知何故,对岸的乡亲们从风雨桥上肩挑背扛,将大包小包的油菜籽运来加工。

这是怎回事?

父亲大惑不解。

有耿直的人告诉父母,杨家不厚道,送去的菜籽称重时会多出好几斤,估计是杨老二在自家长杆秤上做了手脚……

母亲闻听刚要接话,一旁的父亲重重咳嗽一声,她那就要冒出口的话头又强行咽了回去。

有一天黄昏,对岸住着的一雷姓汉子用背篓背着几十斤的菜籽,双脚刚跨上风雨桥上铺着的第一块木板,但听“咔嚓”一声,几寸厚的杉木竟然从中折断,倒霉的大汉重重扑倒在桥面上!

父亲听说后急忙连夜找了一块厚实的木板,幺叔用手电给他照明,两人用锤子、铁钉将新换的板子牢牢钉在桥梁上。

令人不解的是,又一天凌晨天光还没大亮,对岸来的另外一个汉子又“咔嚓”一声踩断了第二块木板……

消息传出后人们震惊了。

绝对是哪个缺德鬼动了手脚!

众人愤愤然骂道。

天性乐呵的父亲这次也沉默了,旱烟猛劲儿抽着,屋子里时常有呛人的烟雾气绕梁飘荡。母亲说,别抽了,抽这多破烟顶嘛用,这人还用多想?你看看你交的啥子伙计!

你啰嗦个啥?打死咱也不相信这缺德事是他干的!你不晓得,咱和他出门干活时有过命的交情……

咱一家吃独食,他眼红嘛!

母亲声音不觉高了起来。

父亲破天荒不再数落母亲了。

隔段日子的一天深夜,父亲在家里的阶沿上不经意向月光下的风雨桥望去,他惊疑地发现桥那端有个壮实的黑影一闪而过……

父亲没声张,回到屋头后默默抽了好几袋烟。

只不过,风雨桥两端住着的交情甚好的汉子,相互见面时再也不曾像过去那般无话不谈了。

世事难料。

许多年后大哥结婚了,任谁也不会想到,新娘子偏偏就是风雨桥那端杨老二的大闺女!

后来有一天父亲与杨老二两亲家在我家聚餐,酒桌上俩汉子喝得酩酊大醉,杨老二团着舌头大声嚷嚷:亲家公,你不晓得……咱他妈……不是人,那年在风……雨……桥……

喝红脸的父亲慌忙举起杯子,对杨老二嚷道:瞎说啥子嘛!来,喝酒!

道完,父亲仰脖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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