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学习第127天《告子上 凡二十章》11.3~11.4
原文阅读
11.3
告子曰:“生之谓性。”
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
曰:“然。”
“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
曰:“然。”
“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
11.4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
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
曰:“彼长而我长之,非有长于我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于外也,故谓之外也。”
曰:“异于白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不识长马之长也,无以异于长人之长与?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
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
曰:“耆秦人之炙,无以异于耆吾炙。夫物则亦有然者也,然则耆炙亦有外与?”
字词注释
[1] 第一个“长”指年长,第二个“长”指将其看作长者来尊敬。
[2] 异于:朱熹《孟子集注》引张氏的说法认为“‘异于’两字疑衍”。
[3] 耆:通“嗜”。
译文参考
告子说:“天生的资质就是人的本性。”
孟子说:“天生的资质是人的本性,就好像所有白色的东西都叫做白吗?”
告子说:“是的。”
孟子说:“那么白羽毛的白,和白雪的白是一样的;白雪的白,和白玉的白也是一样的吗?”
告子说:“是的。”
孟子说:“那么狗的本性,和牛的本性是一样的;牛的本性,和人的本性也是一样的吗?”
告子说:“饮食、男女,是人的本性。仁,是内在的,而不是外在的;义,是外在的,而不是内在的。”
孟子说:“凭什么说仁是内在的,而义是外在的呢?”
告子说:“看到年长的人我就尊敬他,这是因为他年长,而不是因为我本来就对他有尊敬之心;就好像那些白色的东西,我说它们是白的,是因为他们的外表是白的,所以说义是外在的。”
孟子说:“白马的白和白人的白没有什么不同;那么不知道对老马的怜爱和对老者的尊敬,是不是也没有什么不同呢?而且,你觉得是老者有义呢?还是尊敬老者的人有义呢?”
告子说:“我的弟弟我就疼爱他,秦国人的弟弟我就不疼爱,这是由我自己的内心决定的,所以说是内在的。而尊敬楚国的长辈,也尊敬我自己的长辈,这是由他们的年长决定的,所以说是外在的。”
孟子说:“那么喜欢吃秦国的烤肉,和喜欢吃自己的烤肉没有什么不同,其他事情也有这种情况,那么喜欢吃烤肉的心也是外在的吗?”
核心内容解读
这两段对话中,孟子与告子继续人性之辩,在道德内在性进行深入的哲学考察。告子作为稷下学派的代表人物,提出“生之谓性”的朴素自然主义观点,认为人性即与生俱来的生物本能。孟子则从儒家伦理哲学出发,主张性善论,强调道德属性的内在性。这两段对话展现了两种哲学范式的根本对立:自然主义与道德理想主义、经验观察与先验论证的碰撞。
第一回合(11.3)关于“生之谓性” ,告子的命题具有明显的还原论倾向:将人性等同于生命体的基本特征。孟子通过归谬法揭示其逻辑缺陷:1. 运用“白之谓白”的类比,引导告子承认属性称谓的同一性。2. 通过白羽/白雪/白玉的比喻,揭示抽象属性与具体载体的区别。3. 最终推导出荒谬结论:若按告子的逻辑,犬/牛/人之性无差别。孟子在此完成了重要的哲学区分,种属差异性的概念。虽然生物共享某些基本特征,但人的“类本质”在于道德潜能,这种本质属性不能还原为一般生命特征。
第二回合(11.4)关于“仁内义外” 告子提出更精细的区分:仁爱是内在情感(“吾弟则爱之”),义行是外在规范(“长楚人之长”)。其论证包含两个层面:1. 认识论层面:义是对外部客观属性的反应,如白之白。2. 心理学层面:道德动机源于对象特征而非主体意志。孟子的反驳策略尤为精妙:首先,通过“长马之长”与“长人之长”的对比,揭示道德判断的特殊性:对老马的怜悯不同于对长者的尊敬。其次,提出了关键问题:“义”存在于被尊敬的对象(长者),还是尊敬的主体(长之者)?最后,用“耆炙”比喻(喜欢烤肉)驳斥“外说”:即使对外部对象的喜好,其评判标准仍内在于主体。
如果让孟子与西方道德哲学对话,我们可能会发现,孟子的“义内”说与康德的道德自律概念形成共鸣。康德认为道德律令不是外在规范,而是理性主体的自我立法。孟子“长之者义乎”的追问,实质肯定了道德主体的能动性。告子的“仁内”说近似休谟的道德情感论,但孟子进一步指出:即使是情感,如恻隐之心,也包含普遍性维度,不同于休谟的特殊性同情。两人在“德性是自然的还是习得”方面的争论,孟子更强调先验善端,而非亚里士多德强调的习惯培养。
如果以现代科学视角来审视,当代进化伦理学则可以为这场辩论提供新视角。告子的观点符合生物本能说:道德行为可能源于进化适应的利他机制;孟子的立场得到神经伦理学支持,镜像神经元研究显示,道德判断与大脑特定结构相关,支持“内在能力”说。但两者都需面对“自然主义谬误”挑战,不能从实然直接推导应然。
从认识论的意义来看,孟子实际上提出了道德认识的先天结构问题。他的论证预示了后来哲学中的“感受性质”(qualia)难题:对“白”的感知与对“长”的尊敬具有根本差异——前者是纯粹感官经验,后者包含价值判断。
孟子的思想突破了道德相对主义,揭示了道德主体的核心地位:如果义是外在的,那么道德标准就完全由外部对象决定。孟子的思考也统一了道德心理学:将情感(仁)与理性(义)都锚定在人性内部,为德性统一论奠基。
当代社会,在人工智能伦理讨论中,这场辩论重现活力:若将告子观点推至极端,道德行为可简化为对外部规则的响应,如算法伦理;而孟子立场提醒我们:真正的道德智能必须包含内在价值判断能力。
实质上,孟子与告子的辩论展现了道德哲学的根本张力: between particularity and universality(特殊性与普遍性)、between nature and norm(自然与规范)。告子从经验观察出发,看到人性的多样性与特殊性;孟子则从理想维度出发,强调人性的道德统一性。
这场辩论之所以跨越两千年仍具生命力,正是因为它触及了人类自我理解的永恒问题:我们究竟是自然因果链中的一环,还是具有超越性的道德存在?或许最完整的答案存在于两者的辩证综合:人性既有生物基础,又包含超越生物性的道德维度。这种双重性既要求我们承认自然本能的现实存在,又坚持道德理想的价值引导——这正是孟子在肯定“食色性也”的同时,坚决捍卫“人禽之别”的深刻智慧。这是人性哲学的永恒张力。
在当代价值多元的背景下,重读这场辩论提醒我们:既要防止将道德绝对化的教条主义,也要避免将人性还原为生物本能的虚无倾向。真正的人性理解,需要在承认普遍道德能力的同时,尊重具体文化传统和个体差异的丰富性。
背景知识介绍
孔子心性之学的结构及其意义(二)(节选)
二、孔子心性之学结构的意义
在中国哲学史范围内,通过诠释而明朗化的孔子心性之学结构,具有重大意义。它可以将心学和理学的合理部分消化其间,综合其中,形成一个吞吐百家,兼容各派的崭新的学理系统。
孔子之后,学派分殊,各家各派争论不息,都以为自家得的是真孔子,他人得的是假孔子。但各家各派都有所偏,实际上都是以孔子之一翼攻其另一翼,或以仁性反驳智性,或以智性反驳仁性。
孔子殁后,约百余年,孟子气度恢宏,志气高远,言必称尧舜,学必为圣贤,以强烈的历史责任感“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孟子》6.9),顺孔子仁性一路发展,以良心本心论性善,始创性善之论,形成儒家发展史上又一座高峰。但由于客观情况的更替,主观视界的差异,孟子所学之孔子并非原本之孔子,只是孟子所理解的孔子。孟子极大地发展了孔子的仁学,但同时也不自觉地舍弃了孔子的礼学,丢掉了智性的一面。正是孔孟之间的分歧,才引起后来儒学各派纷争不止,甚至可以说,孔孟分歧是儒学发展史上自孟子之后学派争鸣、相互攻讦的真正源头所在。
荀子站出来,第一个全面非议孟子的心性之学。他不满意孟子只讲良心本心,反求诸己,认为这种学说,偏于内心,并不全面,不足以代表孔子。他以人生而具有的自然状况为性,其中特别强调生理欲望的作用。由于生理欲望没有止度,完全顺此发展,必然产生争夺,偏险悖乱,礼义不存,所以荀子认为,人性为恶。但另一方面,人又有学习和认知的能力,如果好好学习,不断认知,其行为也可合于礼义,达到“化性起伪”的目的。基于这种考虑,荀子十分重视学习和认知的作用,《劝学篇》特别突出地表现了这个特点,明确肯定学习和认知在达成礼义过程中的重要作用。荀子也讲心,但他讲的并不是孟子的良心本心,而主要是学习和认知之心。同孟子发展孔子仁性一样,荀子顺孔子智性一路发展,在儒学历史上创立了第一个较为完整的认知体系,与孟子双峰并峙,相映成辉。荀学是为了补救孟子之偏而创立的,但由于客观历史情况的变化,由于学门弟子的影响,荀学以性恶为基础的学习和认知系统长期得不到重视,成为儒学发展史上第一大憾事。
到了宋代,孟荀之争这出戏,又以另一种形式重演了一遍,这就是朱陆之争。朱熹全面研究了孔子心性体系,为了加强学习和认知,不顾他人非议,以极大的气魄,从《礼记》中选出《大学》列入四书,并根据程子思想专门补写了“格物致知”一章,凡一百三十四字,以尽“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之意。在他看来,人之所以有道德有两方面,即尊德性与道问学,如果不讲道问学,则尊德性失之于主观;如果不讲尊德性,则道问学少了内在的根据和目的。尊德性相当于孔子之仁性,道问学相当于孔子之智性。朱熹既讲外学,又讲内心,既讲道问学,又讲尊德性,这个路子一般讲来,与孔子智性、仁性双合的心性结构相距不远,全面继承孔子心性之学已曙光在望。但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由于众多客观原因,朱熹视线过多偏向于道问学,对尊德性理解不够深透,成为陆王心学攻击的口实,终致功亏一篑,饮恨千古。
陆象山认为,朱熹那套格物致知,道问学的说法过于支离,遂直接师源孟子,提倡此心此理,我固有之,立乎其大,心即是理的理论,发展起一套心学。他不赞成朱熹关于格物致知的解说,主张万物皆备,四心皆有,无所增添,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毋需别言格物,发明本心足矣。他也不同意朱熹关于道问学的主张,“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由此始发道问学与尊德性的历史之争。孟子之后,千年之久,真心懂得孟子者,莫过于象山。但陆象山并不明白孔孟心性之学的分歧,一切以孟子为据,自以为得到孔门真谛,实则仍然是囿于一偏。
三百年后,王阳明开创了扬陆抑朱,集心学之大成的伟大事业。他创立致良知说,认为良知即是天理,即是心之本体,即是未发之中,人生最重要的无非是“致良知”三字,致吾心良知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舍此而格物致知,于达成道德全无意义。他批评朱熹把尊德性与道问学分作两事,主张“道问学即所以尊德性”。王阳明把外在的博文完全收于内在的约礼之上,博文也成了尊德性,不仅与朱熹大唱对台戏,实际上也批评了陆象山,认为他不够“精一”。这样,心学从孟子经陆象山至王阳明,终于得以最后完成。由于重视知行合一和致良知,阳明心学避免了朱子之学的理论困难,但其后学不重视读书,也深陷在流弊之中,致使清初道问学又得以抬头。总之,王阳明完成的心学完全归入孟子思想体系之中,把孟子思想推向极致,发挥无余,但与此同时也不知不觉从孔子比较全面的心性理论中游离了出去。
应当承认,孟子与荀子,理学与心学都有所得,都有正确的方面。以孟学为先导的心学在发扬光大仁性方面卓有成效,以荀学为先导的理学在倡导智性方面有很大成绩。但毋庸讳言,这两系又都有所失。心学一系对智性重视不够,易流于癫狂,无法确保自身的健康发展;理学一系对仁性缺乏深刻的理解,或斥之为禅,或不屑一顾,让智性唱“独角戏”,缺乏内心的根基,使其理论缺少活动性,无法真正动起来。
那么,心学和理学这两系是不是水火不容,不可调合呢?当然不是。人活在世上,社会生活和智性思维总要在个人内心结晶下一些东西,在道德范围内,这些东西就是伦理心境,即所谓仁性,心学所强调的莫出于此。同时人也要不断学习和认知,在学习和认知过程中运用思考,对事物进行判断取舍,抽象提升,这些就是所谓的智性,理学所重视的概莫能外。仁性、智性都是道德的根据,缺一不可:缺了仁性,智性没有内在根据;缺了智性,仁性难以健康发展。可见,仁性和智性并不是绝对对立的,以仁性、智性各自立论的心学、理学也不应该是绝对对立的。推广开来,尊德性与道问学,良心与认知,直觉与理智,都不是绝对对立的。仁性、智性,双美相合,才是完整的人;心学、理学,融合无间,才是好的理论。
从哲学发展的规律看,每到一定阶段,都要有一大的综合。西哲史上亚里士多德、康德都是这种综合的代表。中哲史上宋代朱熹也是一种综合,可惜有所欠缺,不够圆满。时至今日,我们应该有一个综合了,不能再把心学理学对立这出戏重演下去了。孔子立论平实,所述全面,既重视内心的仁,又重视学习和认知的礼,为我们留下了诠释的极大余地。我们可以用孔子心性之学的仁性涵盖孟子一系的心学,用孔子心性之学的智性涵盖荀子一系的理学。这样心学与理学都包融在孔子心性结构之中,相互补充,相互配合,再不为孰是孰非而纠缠,再不为孰高孰低而争论不休了。
以上是说孔子心性之学结构在中国哲学史方面的意义。
(未完待续)
参考资料
《孟子性善论研究(再修订版)》,杨泽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12月
《孟子通释》,李景林,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11月
《孟子新注新譯》,杨逢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4月
《孟子译注(简体字本)》,杨伯峻译注,2008年12月
《孟子(中华经典藏书)》,万丽华 蓝旭 译注,中华书局,201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