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 第七章

第七章  青春(1)


赵大仁背着一把禾锹站在村旁一块高地上,他在眺望一望无际的坝土。他身边一棵乌桕树,八哥鸟在枝叶丛中欢歌。坝土里,那一大块一大块墨绿的地方种的是花生,那一长行一长行的甘蔗在风中绿叶招展,那些种乌豆的地块呈现着干枯的褐色。他迈动脚步向坝土走去,向赵屋生产队那块呈现着干枯的褐色的地块走去。

他站住了脚步把禾锹插进沙地里,每一株乌豆叶片都起了褐斑,眼前成熟的景象使他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走下土埂,在地里摘了几片豆荚一一剥开,滚圆油亮的乌豆在他手心滚动。

“可以开镰了!春荒就要结束了!”在空旷静寂的坝土里,他禁不住说出声来。

西斜的太阳给亭亭如盖的大樟树抹上金黄,村前的大鱼塘水面金光闪闪。还不到出下午工的时间,赵屋人就汇聚村前忙开了,兴高采烈地为明天开镰割乌豆做准备。水塘边,那段天天有人洗衣服洗锅盖洗尿桶的麻条石塘沿,现在聚集着磨镰刀的女社员。施屋人、逄屋人、竹山人、坳背人,挤在一起使劲地磨,磨得寒光闪闪了还要用手指在刀刃上摸一摸,看到底锋利不锋利。大空坪上,男社员在补畚箕补竹筢补竹扫,聋牯爷、瞎子大伯、驼背大伯、米箩叔、门搭叔、庆珠叔、大炮哥、冓锄头、赵大勇、辛生、癸生、阿三、阿毛、路生,都在那里。有的蹲在地上在畚箕盘的破烂处牵扯上竹篾,有的站立着用切菜刀笨拙地剖着黄竹。“风车把手要上点油。”补着竹筢的赵大仁说,辛生应声而去。

赵大仁身边,赵屋的小孩围了一个大圈敲着短竹筒欢歌乱舞。大圈的中央,拴着大水牛独角怪。这条曾经英勇无比的大水牛头上只有孤零零一只角,它的另一只角在一场殊死角斗中折断了。这些小孩全打着赤脚,一双双小脚丫在地上欢蹦乱跳。他们都裤子短吊吊的,露着一大截细脚棍。一个人一年就那么几尺布票,裁缝没有办法做长一些。他们的衣裤都破烂不堪,补丁叠着补丁。那不同花色的补丁胡乱拉扯缝在一起,使得衣服都变了样走了型。不少破衣烂裳太烂了,已经烂得固定不住针线,不能再补了,就任由它们穿在身上条条缕缕。这些小孩脸上脏兮兮的,干瘪的肚皮上沾着尘土草屑,瘦骨嶙峋的脚棍上裹着泥巴。但这一切都影响不了他们的快乐,短竹筒敲得橐橐响,歌声响彻云霄:


       我家小弟弟,

       半夜笑嘻嘻。

       问他笑个啥,

       梦见毛主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梦见毛主席。


这是他们从学校学来的歌,唱了这只又换上另一只,也是从学校学来的:


       小燕子,

       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

       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看着忙碌着的大人欢歌乱舞的小孩,坐在大厅门口歇息的老人都笑眯眯的。

尽情地跳吧,唱吧,笑吧,赵屋人,这就是你们的狂欢节。

第二天清晨,红彤彤的太阳刚从山头冒出半个圆,赵大仁还在巷道里吹着第一遍出工哨子,赵屋的男女社员就走出家门走过大樟树向坝土里进发了。平时,吹完第二遍出工哨子人们都还磨磨蹭蹭不愿走出家门。聋牯爷瞎子大伯几个年纪大的男人头上裹着毛巾,女社员们,统统戴上了阴丹士林蓝头帕。赵大仁的妻子逄屋人走在队伍中,她那条头帕新崭崭,还未下过水,跟那些洗成灰白色了烂出破洞了的头帕在一起蓝得特别显眼。

“新头帕不留着走亲戚戴,今天就戴起来呀!”竹山人说。

“高兴就戴!今天割乌豆了,人高兴,就戴起来。”逄屋人答道。

“大仁哥心疼妇娘,自己牛头短裤舍不得做一条,去大队开生产队长会都露出屁股来,妇娘的遮头帕却要做新的。”坳背人说。

“戴了今日就不准戴了,不要戴旧了。我的遮头帕太烂了,走亲戚时要借你的戴呢。”竹山人说。

说笑间到了坝土里。放下畚箕,拿出镰刀,大家在地头排成一条线就弯腰割起来,霎时整块地里响起了卡嚓卡嚓的镰刀声,他们身后,割了下来的豆秆一小把一小把放得整整齐齐。

太阳升起一丈多高了,天空清蓝洁净,几朵透点浅灰的白云浮在天边。天底下,周屋,平屋,王屋,卿屋,胡屋,彭屋,熊屋,许多生产队都开镰割乌豆了,整个坝土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影。周屋平屋的地块与赵屋相接,三个生产队的社员人挨人排成了一条一两百人的长线。一把把磨得锋利无比的镰刀劈向豆蔸,同时也劈进泥土里。每一镰都带起泥尘,人们笼罩在蒙蒙灰尘里,毛巾头帕变成了坝土的颜色。这有什么要紧,抖一抖拍一拍就完事了。


西边的月亮快要落下龙王岭了,一颗流星在天边划过。虫声唧唧,萤火虫在前方高地曼舞。赵屋下城换米的人们挑着箩筐走在小路上,乌豆的香气从箩筐里一阵阵飘了出来。远方,村庄影影绰绰,路边,花生地里长着高粱,水塘里田鸡发出一两声鸣叫。好一个夏夜啊!

大家打着赤脚走在泥土路上,脚下一片沙沙声。肩上的担子不重,夏夜走路不冷也不热,乌豆一换米春荒就结束了,赵屋人脚步轻松地走着夜路,说说笑笑。

来到八拐岭了,赵大勇挑着担子走在队伍中,他抓紧箩绳避开路旁丛丛荆棘,小心翼翼地走,大脚板踩稳每一步,十个粗壮的脚趾像十根钢钉钉在地上。

月亮落下山头去了,大地一片漆黑。赵屋人点亮事先准备好的马灯,黑暗大地上这股往县城去的人流中亮起了点点灯火。


又长又窄的巷道,窄得只能通过一辆大板车。巷道两旁是古老的高墙,墙根长青苔砖缝长蕨草。墙腰有窗,腐朽的窗框窗棂。巷道的尽头一扇大木门,里面就是县城粮管所。

赵屋人挑着担子来到这里了,夜里起得早,前面排队的不多。赵屋人放下担子,吹灭马灯,扁担往箩筐上一放,就坐了上去排起队来。抽烟的摸出了烟荷包,夜色蒙蒙的巷道里亮起点点红火。

天色一点点亮起来,高墙墙头出现一抹阳光,大木门打开了,人们一阵骚动。公家人没这么早上班,大家重新坐下去等着。

一个年青女人端着搪瓷盆来到大木门门口吃面条,旁若无人。她筷子头上撩着几根热气腾腾的面条,香油香葱的味道在巷道里飘散。赵大勇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是胡书光的同学,六六届高中毕业生,县一中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员,来县二中演出过。那女人脸色白嫩,丰姿绰约,鞋袜楚楚。她一出现乡民的眼光了就瞟向了她,排在赵大勇前面的癸生更是死命盯着看。

赵大勇也在看。那女人所吃的面条和吃面条的姿势吸引了他。早晨起来就吃面条,多好的命呀,我们西坝人过年过节大办喜事都难得吃面条。乌豆是换不到面条的,得有粮票。种田的人哪来的粮票?有了粮票还要粮管所的领导批条子,你一个种田的,粮管所的领导姓汪还是姓王都搞不清楚,他会批条子给你吗?那女人左手捏着搪瓷盆的边沿,轻轻巧巧,右手优雅地使着筷子,几根白皙的手指兰花般曼妙多姿地翘着。唱戏的人舞动双手时常常如此这般轻盈灵动地翘兰花指。这姿势是否有点做作?不,是有点炫耀——在困难年代,吃什么不仅仅是享用食物本身,还享受着所吃食物带来的社会炫耀价值。

2608

第七章  青春(2)

上班了,大家挑起担子往里面走,那吃面条的丰腴女人鞋袜楚楚站在了磅秤前。哦,她不但家在这里,还是粮管所的公家人呢。真是命好的女人,她肯定是回了城在县粮管所工作,或许,根本就没有上山下乡。

瞎子大伯的乌豆验收合格收下了,他背着斗笠提着空腰箩捏着一张票走了出来,他可以到粮库去称米了。他脸上笑嘻嘻的。

门搭叔一肚子气挑起担子往风车走去,鞋袜楚楚的女人说他的乌豆“没车干净,有豆壳。”

逄屋嫂的已过完磅,她挑起乌豆往库房走去,斗笠在她的腰部晃荡。竹山嫂把腰箩放到了磅秤上,那女人从腰箩中央抓出一把豆子看了看,说,“有沙子,再过道筛。”竹山嫂一边把腰箩提下磅秤一边发牢骚,“我们赵屋都是石灰禾场,哪里来的沙子?我们的豆子又不是晒在黄泥坪上!”那女人不理睬她,摸了摸癸生的豆子,说“溻湿,晒燥了再来。”轮到赵大勇了,他把大箩放上磅秤,希望顺顺利利通过,可是,那女人又是一句“溻湿,晒燥了再来。”

溻湿就晒吧,有什么办法。赵大勇癸生挑着乌豆来到灯光球场。灯光球场大门紧闭,“到黄土岭上的信丰二中去晒吧。”他们两人挑着担子往城外走去,挂在扁担头上的斗笠在风中飘荡。

“真倒霉,运气不好拉尿都狗咬卵。同是生产队分出来的豆子,他们的不溻湿就我们两个人的溻湿。”

“你死死盯着人家的脸看,人家当然要报复你。”

“我盯着她看她又没损失什么?少了一根寒毛么?”

赵大勇没再接话,他在想,大塘埠的公家人暴虐害民,来村里验收香干萝卜的公家人饕餮贪吃,县供销社过磅的公家人冷漠寡情,收乌豆的公家人信口雌黄,这些公家人怎么这副德行。

“那女人还比不上卿芸呢,神气什么?不需要在地里给乌豆除草,在禾场上把乌豆打出来,就是验收,过磅,才白白嫩嫩。到乡下干几天活看看,马上变成黄脸婆。”癸生唠唠叨叨。

他们走在城外的公路上。太阳老高了,路上晒着金黄色的酒糟,空气里充满酸甜的热烘烘的发酵味。酒厂在路上晒酒糟有年头了,当年赵大勇在县城读书时就经常踩着酒糟进城去,他第一次闻到这味道时,酸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两个人来到二中校门口。校园坐落在一片低矮的黄土岭上,断断续续有些围墙,校门口一个大门拱。火砖砌成的门垛,门垛上方装有弧状铁架,铁架上焊着“江西省信丰第二中学”几个用铁皮剪出来的大字。风雨剥蚀,铁皮大字锈迹斑斑,但仍牢固地傲立在半空中。走过大门拱是一条长长的沙子路,夹竹桃粉白嫩红的花一路盛开。荒芜了的校园很寂静,赤脚走在沙子路上发出清晰的声音。这声音似乎从久远的年代传来。沙子路旁有松林,有荒地。当年,荒地里长着勤工俭学种下的番薯。两栋教学大楼背对着他们并排矗立着,一长溜高大的泡桐树枝叶繁茂拂扫着大楼的屋檐。在这个已经荒芜的校园里,赵大勇度过了整整三年时光,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非常熟悉,这里的生活细节他没齿难忘。清晨,捧一本英语书在番薯地里早读,露水莹莹的番薯叶上闪烁着朝阳的奇幻色彩;夜晚,去县城看电影回来,公路上一片沙沙沙的脚步声。刘旭光老师骑着自行车跟着大队人马,车头上亮着一只摩擦生电的黄莹莹的车灯。每当春天来临,凝视广玉兰满树的新叶紧裹着身子像一根根蜡烛,他都会莫名而动容。卿芸也在这里生活过,她低赵大勇一个年级。哦,还有胡书光和平良,不过赵大勇进校时胡书光早已考取信丰一中读高中去了。

他们来到教学大楼的正面,找到一块最平整的空坪放下担子。又走到旁边折了两大把树枝,把空坪扫得干干净净。黄泥坪很好扫,一扫就干净。他们把乌豆倒了出来,用手掌摊开摊均匀。“这乌豆燥得很,放几年也不会生虫,哪里溻湿呢?”癸生说。“干燥还是溻湿,你常年不刷牙哇了不算,由金口玉牙哇了算。”赵大勇说。

太阳很好,乌豆要晒就晒一晒吧。赵大勇捏着斗笠来到松林里。他把斗笠靠放在石板凳旁边,用手掌抹干净青石板坐了上去。松林里很阴凉,枝叶间漏下几声鸟鸣,大石板稳稳当当坐在上面非常舒坦。过去,他常和卿芸在这石板凳上坐。癸生第一次来这里,他到处走走看看。一切都那么新奇,整个校园笼罩着肃穆气氛。

教学大楼的墙上刷满了标语和语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那感叹号特别大,有人头那么高。

楼上楼下,教室的门窗都用木板条钉死了。原本修剪得漂漂亮亮的花坛长满了杂草。校园处处透露着荒芜气息。去年,一九六八年,赵大勇在这里从军代表手中接过四大本红塑料皮封套的毛泽东选集,只学过初一课程的他算是初中毕业了。没有升学考试,回家种田。就在同一天,信丰县第二中学宣布撤销,老师成为五七大军到乡下种田,工资照发,而像卿芸这样一些未毕业的学生则听其自愿,可以到金盆山共产主义劳动大学读书,也可以上山下乡,或回老家。农村来的学生说,去共产主义劳动大学也是整天劳动,不如回家干脆,都回老家了。

西边那一栋,楼上最西头那间,就是赵大勇读书时的教室。眼望教室,心忆从前。他清清楚楚记得进入中学的第一堂班会,朱沛然老师洪亮的充满激情的话语犹在耳边。“……同学们,你们将在这座美丽的校园度过美好的三年,这三年将在你们的一生中永志难忘……同学们,你们现在身体强健,精力旺盛,反应敏捷,一定要倍加珍惜这美好时光,勤奋学习,培养特长,开发潜能,为将来干大事而努力准备着,准备着!”

2081

第七章  青春(3)

朱沛然老师对他的悉心关怀他没齿难忘。一个下午,朱老师来寝室里检查生活,他发现同学们都是睡草席,而赵大勇床上铺的是一条军用的旧油布,这旧油布是接到录取通知书时亲戚送的。买一条草席要几角钱,家里一时筹不到那笔钱。“冷吗?这东西可没有草席保温。”朱老师问他。他说不冷。可是,当天晚上,朱老师就背了七支稻草来,弄得衣服上头发上都是草屑。“垫到油布底下就不冷了。”朱老师笑眯眯地说。赵大勇照办了,垫了六支,送了一支给邻床同学做枕头。

教室里窗明几净,垂挂着四只白炽灯,桌子凳子漆得油亮亮。文革前要上晚自习,同学们把课桌搬到电灯底下,下自习后又搬回原处。尽管搬来搬去,每天白天上课时,课桌都排得整整齐齐。成十个人在一盏电灯下学习,光线不是很好,但场面很是温馨。

晚自习时常烧断保险丝。遇到这种情况两栋教学大楼上上下下全陷入黑暗中。要等到初三的同学去换上新保险丝两栋大搂才会重放光明。电灯一亮校园里就是一片欢呼声。在这所大多数学生来自农村的校园里,每一次断电都听不见半句抱怨,相反,每一次断电后再来电都会听到整个校园涌起欢呼声。

入校不久就领到了学生证。学生证的外壳包了一块鲜艳的红绸布。红绸布红得那么纯正,摸在手上柔柔的,滑滑的。拿着学生证就可以领助学金,买补助米。真可惜,那本学生证没保管好,浸了水腐烂了,只剩下一块红绸布,一块赵大勇视如至宝的红绸布。

赵大勇拿的是乙等助学金,这足够解决他在校期间的伙食问题。全年级就他一个人拿乙等,其他同学拿的都是丙等。生产队分的口粮不够吃,学校有补助,每月补足30斤米。30斤米,多好啊,体育老师每月也就是35斤米呢。也是入校不久,一天,朱沛然老师和班上的同学一起在松林旁边的排球场打排球,全班男女同学都在,排球场上热闹非凡。赵大勇不会打,站在旁边呐喊助威。打完排球朱老师一边擦汗一边对大家说,“家里经济困难的同学,可以向学校申请助学金,口粮不足30斤米的同学,可以向学校申请补助米。先填申请表,写好后交给赵大勇。”赵大勇自己各写了一份。很快,助学金补助米的名单就在学校宣传栏里公布了。

刚进入二中赵大勇就当上了学生会副主席。轮到他值日的时候,早晨要催促同学们上早操,吃饭时要守开水桶,防止不自觉的同学用开水洗缽头,下午要给同学们打洗澡水,站在近一米高的水池边弯着腰吃力地用巴斗从里面提热水,虽然累,但他心里高兴。

往事并不如烟,往事清清楚楚就在眼前。赵大勇坐在石板凳上陷入回忆中,任斑驳的阳光撒在他的破衣服上。

当年读书时在这样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他做些什么呢?在整洁明亮的教室里上课。数学课上,讲到关键处,朱老师便会习惯性地用黑板擦把黑板敲得笃笃响,以引起同学们的注意。下课了,和同学们一起站在走廊上说说笑笑。在上几届同学平整出来的篮球场上上体育课。身穿红色运动衣的体育老师,潇洒地在篮板下来了个返身投球。在高年级的班级里介绍自己的学习经验。人那么矮,站在讲台上只露出一个头。讲完了,台下一片掌声。在松林里自学。在脚下这片松林里,他独自一人学着几何,准备跳级。哦,有一天还和朱沛然老师进城去,去县政府参加信丰县中学教育座谈会。在那个大会议室里,他作为二中的学生代表和县长文教局长坐在一起,面前放着一杯县政府的干部为他沏上的热茶……读书时期经历过的点点滴滴,那么温馨,清晰地保留在他的记忆深处,一经想起就会鼻酸眼湿心底唏嘘不已。

星期六下午打算回家的日子,卿芸一定来邀他结伴而行。她一根短竹杆挑着花书包油纸伞挂在肩膀上,两根油亮的辫子拖在肩后,脚上一双高帮灰蓝色球鞋,鞋带雪白雪白,打着好看的蝴蝶结。穿这种球鞋很时髦,整个校园也难见几双。赵大勇呢,打着赤脚,也有一根短竹杆在肩上,但短竹杆上挑着的是一个小米袋一只破斗笠。短竹杆是学生进城读书的必备物,是用来挑米挑番薯的工具。小米袋也是学生进城读书的必备物,粗棉布缝制,可以装六七斤米。小米袋装有一根兼作束口和提手用的布带,携带方便。卿芸的小米袋放在花书包里了。两人一路上说说笑笑。炎热时节,卿芸撑起了油纸伞,赵大勇戴起了破斗笠。到了卿屋村边的岔路口,应该分手了,卿芸还不马上回家去,她一定站住脚,跟赵大勇再说上半天,才依依不舍转过身去。油纸伞下,她的步子青春而活泼。

那场血腥混乱的革命毁掉了他的似锦前程。他毁掉的仅仅是前程,许多人甚至毁掉了性命。善良的钟厨师上吊了,敬爱的朱沛然老师投井了。钟厨师是临时工,南坳大队的贫下中农,炒得一手好菜。大串联时,校园里人影稀少,作为临时工的他本来可以光领工资不上班的,学校里还有几个正式工厨师,一个个都清闲得很,但钟厨师坚持每日准时上班。每到开饭时间,校园里就会回荡起他那响亮悠长浑圆亲切的叫声:

“同学们——,吃饭了——!同学们——,吃饭了——!”

复课闹革命了,校园里去食堂吃饭的同学越来越多,钟厨师越干越起劲。可是有一天,同学们互相转告,说他吊死在学校的猪栏里了。后来才知道,清理阶级队伍,重新划分阶级成分,钟厨师的父亲被定为漏划富农,钟厨师成了富农子女。军管小组要批斗他,可是还没有行动,他就先在猪栏里上吊了。

2046

第七章  青春(4)

那年头校园里大字报满天飞,批斗大会一场接着一场。揪走资派,揪牛鬼蛇神,揪黑帮分子,朱沛然老师不能幸免,也被揪了出来,关进牛棚隔离审查。幸运的是,不久他就平反了,还当上了一个造反派组织的小头目。后来,在一次清理阶级队伍大会上,他慷慨激昂地发言,不小心把毛主席语录“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说成了“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反对”,刚说完他自己就傻了眼,天塌地陷般的傻了眼,没等他缓过神来,井冈山兵团几个干将就冲上了舞台,反扭他的双臂把他踩倒在舞台上。接着,大礼堂里响起炸雷一般的口号: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朱沛然!”

“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绝没有好下场!”

仅仅是无意中说错两个字,审问批斗游校接踵而来,拶拇指踩夹棍昼夜不歇。接连折磨了两个多星期,朱沛然老师不成人样了,全身虚肿,脑袋肿得睁不开眼睛,手指肿得黄萝卜般粗。遍体鳞伤,伤口流着脓淌着血,脓血浸润着肮脏衣裳,发出股股扑鼻难闻的腥臭味。他无法忍受这非人的折磨,投了井。几天后,打水洗衣服的学生觉得井里异常,报告军管小组。尸体打捞上来。为了死得彻底,朱老师把自己和一块一百多斤重的大青石牢牢地捆绑在一起。撬开朱老师的房门,桌子上整整齐齐排列着二十个烟头。平时朱老师是从不抽烟的。

赵大勇的小学升学考试也是在西边那一栋,楼上最西头那间教室里。下午考算术,一位胖胖的老师监考。太容易了,下考岭响过后,他从教室后面的课桌上一大堆米袋里找到自己的那一个,高高兴兴就下了楼。米袋里装着一个蒸饭的缽头。小学生们排好队走在回西坝的路上了,赵大勇突然想起自己的斗笠还没拿呢,就匆忙往回跑。上气不接下气上了楼,还好,教室门还没锁上,破斗笠还在那张课桌底下。卷子还没收完,自己考试的座位旁,一个胖胖的小姑娘拿着自己那份卷子说,“舅舅,我要是能考得这样出色那有多高兴哪!”正收着卷子的胖老师说,“满分的卷子,一个字都没涂改。”胖老师抬起头看见了赵大勇,说,“试卷就是门口那个农家孩子的。”小姑娘偏过头,甜甜地对着赵大勇笑。赵大勇走到教室后面拿上斗笠要走了,胖老师笑盈盈地说,“好同学,继续努力。你将来不是戴斗笠打赤脚的命,是鞋袜楚楚的命,干大事的命。”这胖老师就是赵大勇后来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朱沛然,他是赵大勇最敬重的老师。可是,他投井了。那胖胖的小姑娘赵大勇只见过那一次,但至今不能忘怀。她长得像朝鲜姑娘,脸圆圆嫩嫩的丰腴有光,一双大眼睛笑意盈盈,稍短稍平的鼻子显得特别甜蜜可爱。她那句银铃般的话,“舅舅,我要是能考得这样出色那有多高兴哪!”常在赵大勇耳边响起。人啊就是这样,有的情景转身就忘了,有的情景却能长驻心中,没齿难忘。

胖老师你说错了,我赵大勇不是鞋袜楚楚的命,是戴斗笠打赤脚的命。我现在不是戴斗笠打赤脚吗?我整天整日想的就是活命,就是憋一泡尿拉到家里浇甜菜。我要用稚弱的双肩,去承担家庭的重担,用柴棍般的手臂,去拉动笨重的下山锯,直到累得失去性反应。一个十七岁的青年,累得竟然面对绸缎般柔滑的一块块白屁股而心里毫无反应!

东边这一栋,楼上最东头那间,过去是阅览室。阅览室里同样窗明几净。窗外是高大的泡桐,枝枝叶叶中传来轻快的鸟鸣。赵大勇常坐在窗前翻阅画报,绿叶的光影投射在厚实光滑的纸张上。在那一份份画报里,他看到了许多赏心悦目的画面,他的眼光投向了广阔的世界:

美丽的头像。那荡着笑意的双颊泛着若隐若现的红晕,形状可爱的嘴唇下一个圆下巴充满柔情蜜意。

蹬在草地上的腿,秀美颀长。金色的长发,在晚风中飞扬。

莫斯科,林木森森中矗立着金碧辉煌的古迹和错落有致的现代建筑。古老的红场,壮丽的克里姆林宫,东正教大教堂的洋葱形穹顶在蓝天里勾勒出绝美的线条。

英国剑桥大学王后学院的数学桥,数学桥边长满青苔的石屋,在春天里静静开放的蔷薇。浪漫的徐志摩爱着美貌的林徽因,“每当黄昏时分,便和徽因伫立桥边,听教堂钟声撞入心扉。”

法国巴黎,北纬42度的阳光慵懒地浮在塞纳河上。左岸街角的咖啡屋,一杯法式爱尔兰咖啡,一碟纯粹的提拉米苏。

阿尔斯特湖,德国汉堡的一颗明珠。湖滨精美的雕像,古老的教堂,豪华的宾馆和繁华的商业大街。白天阳光下,湖面如镜,彩帆点点,天鹅浮游于粼粼碧波之上。入夜,华灯满城,霓虹眩目,各色灯光把湖面染成五颜六色。

明媚的夏威夷威基基海滩,阳光充足。丽晶饭店,威基基饭店。海水碧蓝纯净,海面宁静开阔,沙滩细致洁白。海边高楼林立,椰子树摇曳多姿。夕阳西下,整个海滩都染成橙红色,游人沿着沙滩散步,尽情欣赏落日的壮观。

墨尔本,一个在张扬的色彩中绽放的城市,醇厚的底蕴烘托着现代的浮华,时尚灵动的韵律浮动在大街小巷的角角落落。海鲜,澳洲龙虾最富声名,生蚝、鲍鱼、带子、三文鱼、太阳鱼、鳕鱼、鲈鱼,全都鲜美异常。芝士、芥辣蜜糖、冷榨橄榄油,墨尔本的特色美食。品尝时千万不要忘记配上上等葡萄酒,这是一种奇妙的组合,你会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美食体验。

……

“大勇,怎么不见你哇过的那种草呀?你一动它,它的叶片就合起来,枝条往下垂。”癸生过来了。

“含羞草呀,那边的花坛你去过吗?过去那里种了好几株。”

“去过,找过好几遍。不见。”

“花坛荒芜了,含羞草也许死掉了。”

“你们的篮球架都倒在地上长蘑菇了。你会打篮球,怎么不会游泳呀?”

“游泳要在初二的体育课上教。上游泳课学生最开心。老师把学生领到桃河里,满河滩都是笑声划水声。可惜呀,初二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学校停课了,我们没学成。”

癸生坐到了青石板上,和赵大勇坐在一起,他们两人说着话。校园虽然荒芜,但芳草茵茵,树影婆娑,庄严与灵气依然。在这里,癸生第一次,在聊天的时候没有说到女人。


赵大勇癸生戴着斗笠挑着换来的白米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卡车按着喇叭慢慢行驶,挑着箩筐畚箕猪笼鱼笼的行人毫不在乎地挨在卡车边走着。

“放一下肩,我进去看一看。”赵大勇说,旁边是新华书店。

“都三点多了,饭都还没吃,吃了饭再来买吧。”

“转个身就出来。”赵大勇放下了担子摘下斗笠朝书店走去,癸生在门口守着东西。县城的贼比大塘埠的厉害,你一不小心身边的箩筐就被他挑走了。

书店很简陋,一间长方形的大屋子,对着门摆着一长溜玻璃柜台,柜台后面靠墙一长溜木头货架,柜台上空挂着一条麻绳。整间屋子不见一个顾客,服务员伏在柜台上打瞌睡。一阵风吹了进来,麻绳上吊着的画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这些画纸是:《井冈山会师》、《毛主席去安源》、《毛主席是世界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柜台里一片红色,摆的全是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著作单行本。货架上书不多,许多地方露着空档。

赵大勇扫了一眼,发现货架上有鲁迅先生的著作,《呐喊》、《彷徨》、《狂人日记》、《阿Q正传》、《鲁迅短篇小说选》、《两地书》、《朝花夕拾》。赵大勇喊了两三声把打瞌睡的服务员喊醒,指着货架让服务员拿来一本《朝花夕拾》。他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纸币付了钱,拿起书走出书店。

“还蛮快嘛。”

“我怕你饿得慌。”赵大勇把书放进大箩里。封面白白的,和换来的米一样白。

两个人来到解放街饮食店,找了一张桌面汤汤水水洒得不那么多的桌子,放下担子,把箩筐叠放在地上,斗笠盖上去,扁担放到条凳上。“装点米换饭。炒盘菜。我们两个人共吃一盘菜。”癸生拿来了两只干燥缽头,把一只伸向赵大勇。

“你一个人吃吧。我不吃。买书花了钱,就当是吃了一餐饭。”

“不吃饭?现在都下午三点多钟了,一整天粒米未进,还有三十里回家的路等着你呢。”

“不饿。担子也不算重。”全南回来好几天了,腰上不再流金瓜油,有蔬菜吃,餐餐许多汤汤水水下肚,身体基本复原,空着肚子挑米回到西坝去,没一点问题。

“我要吃,今天好日子,一九六九年的春荒结束了,庆祝一下。”

“我去喝瓢冷水庆祝一下。”

癸生从腰箩里装了半缽头米买票去了,赵大勇起身去厨房喝冷水。饮食店里吃饭歇脚的人多,担子放在桌子边不怕被人偷,两个人都走开也不要紧。

赵大勇进了厨房走向大水池,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他心里发怵,觉得忙碌着的大小师傅一双双眼睛都在注意他,清清楚楚知道他一分钱生意也没做却来白喝冷水。唉,还是古代好,市井,市井,有市就有井,在市场上卖了货买了物,可以大大方方到井上喝冷水,不必像现在这样,进饮食店喝战战兢兢,担心这个人那个人的眼色,多好呀!

3313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第一章清纯(1) 初春的下午,嫣红的夕阳照着江南山乡的广袤大地,一条清澈的河流蜿蜒在崇山峻岭间。一马平川的坝土,水...
    候柴扉阅读 789评论 0 11
  • 第六章深山(1) 碧空如洗,溪水旁岭坡上,赵屋的大伯叔佬兄弟庶侄在拼命鎅板,深山沟里响着一片锯木声。赵大勇鎅下马,...
    候柴扉阅读 876评论 0 11
  • 第五章残留(1) 大雾蒙蒙的早晨,太阳已经一丈多高了,雾还没有散尽。早稻刚莳完,雾气笼罩的田垄一片淡绿色。大樟树老...
    候柴扉阅读 676评论 0 13
  • 第四章碾碎(1) 赵屋的大樟树远近闻名。这是一棵巨大的古樟,历经千年仍然生机勃勃。它枝干参天,郁郁葱葱,覆盖着一大...
    候柴扉阅读 571评论 0 10
  • 第二章粗砺(1) 王书记吃过了早饭,站在私厅里拿着牙签撬牙齿。早饭吃了烧边肉,烧边肉的味道真是好极了。先整块肉煮个...
    候柴扉阅读 832评论 0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