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深山(1)
碧空如洗,溪水旁岭坡上,赵屋的大伯叔佬兄弟庶侄在拼命鎅板,深山沟里响着一片锯木声。赵大勇鎅下马,他像机器人一样,反反复复只做着两个简单动作:弯腰,双手把锯子往下拉,拉到挨近自己的膝盖;起身,把锯子举到高处。锯片嚓拉嚓拉地响,木屑纷纷扬扬飘落。他打着赤膊,汗水直流,短裤湿透,全身落满木屑。一锯鎅完,他停了下来喘气。大仁哥从马上递给他一竹觥山泉,一言不发。他接了过来,咕嘟咕嘟喝完,把竹觥递还给大仁哥,也一言不发。他们已经形成默契,每鎅一锯大仁哥就赏给他一竹觥山泉。
双手握好锯手,双脚站好位置,赵大勇准备开始鎅下一锯。他瘦得不成样子了,眼珠深深地凹了下去,肋骨一根根凸露出来,两只手臂瘦成了柴棍。左右腋窝的下方都有一块地方溃疡了,流着黄色的脓水,散发着腥臭气味。这是拉锯时臂弯与腰部有时难免相摩擦,皮肤破了发炎溃烂造成的。一只黑色的牛蝇飞了过来,落在溃疡处,狠狠地蜇他一口,痛得他嘴巴都歪了。
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来到鎅板工地,穿着白衬衣,一个是林场场长,衬衣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都什么年头了,大街上都见不到胸前别钢笔的人了,在这深山沟里,他还正正经经地别着,不知道算是一种迂腐还是一种坚守。“西坝老表,今天是端午节,过节你们都不歇一天呀!”场长和气地说。工地上七八把下山锯都停了下来,做筒子的也放下了手里的斧头。林场来人了,应该和他们聊聊天。
“西坝老表,你们一个个都累得不成人样了。起早干到黑,一天又一天。这鎅板的活只有你们干得了,我们可干不了。”
“场长,我们就是这样的命。不是你们干不了这鎅板的活,而是你们有福气,根本就不需要干这样的活。”
“那个后生,”场长向着赵大勇说,“你年纪这么嫩就出来鎅板呀。腰上都烂出金瓜油来了,再烂下去就要露出肋骨条了。”
“场长,这个后生命硬,肋骨条露出来也不会死。”
“不会死但是会痛苦呀!”
端午节是大节,对于西坝人来说,一年的节日也就那么三个:过年,端午,中秋。该庆祝一下。赵大仁叫大家提前收工,上山摘杨梅吃。回到竹棚里,提起洗澡的木桶,大家就上了山。正是杨梅成熟时节,满树滚圆滚圆的果实都红透了,红得发黑。在金灿灿的夕阳里,赵大勇坐在杨梅树上,看中了哪颗就摘哪颗,放进嘴里轻轻一抿,一股甘甜的浆汁就往肚子里流。这杨梅不再酸涩难忍涩得牙齿发麻了,可以从从容容享受不再会有果核吞进肚子里了。赵大勇坐在枝桠上,一边吃一边摇树。杨梅摇落了掉在草丛里,庆珠叔他们就在树下捡,边捡边吃边往洗澡桶里放。大家都吃够了,肚子圆了起来,才提起满桶的杨梅走下山来。
天黑尽了,竹棚门口的石壁缝里点燃起两支松光柴,橘黄色的火焰牵着浓烟一起晃动,发出丝丝声响。火焰下松脂冒了出来,沿着松棒滴落,像泪珠。去逢龙下圩的门搭叔回来了,他是去邮电所把又一笔工钱寄回家乡,顺便帮几个人带了点蔬菜回来。在微弱的亮光里,买了蔬菜的人围在石头灶边,静静地洗着切着他们的辣椒茄子,空气中充满诱人的脆生生的辣椒茄子气味。这段日子,赵屋人统一籴米统一蒸饭,但是吃的菜各人自便。
赵大仁已经吃完了那缽半斤米的饭,他坐在竹棚门口用一根细柴棍撬着塞在牙齿缝里的腌菜干,“吃了精猪肉塞牙齿。”他说道。
“大仁老侄,哇事脸不红呀!今天端午节,一根茄子都舍不得买,还哇吃了精猪肉塞牙齿。”米箩叔说,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过节要是有两个粽子吃就好喽。”
“米箩哥,你想粽子吃呀?我不想,我只想多吃一缽饭。本来过节应该加餐,晚上这一餐每人吃两缽。可是大仁老侄不答应。”庆珠叔说。
“大仁老侄,”门搭叔说,“你都瘦成一只猴了,回去逄屋人心会疼呢。”
空气中辣椒茄子炒红锅炒得有点焦糊的气味散尽了,排队炒菜的人都吃完饭了,烧水洗澡。干竹片劈里啪啦燃烧,熊熊的火苗从锅底挤着窜出来,黑暗的山岭照得半边通红。在通红的火光里,赵大勇吃着洗澡桶里剩下的杨梅。
“大勇,不要吃那么多,杨梅值不了餐值不了顿,越吃越饿。吃完饭你至少又吃了半水桶,还没有吃够呀?”米箩叔劝道。赵大勇抬起头笑了笑,继续吃。他太饿了,比任何人都饿。日复一日繁重的体力劳动掏空了他的身子,极端节俭使他比别人更得不到营养补充。别人常从龙下圩买点蔬菜回来炒着吃,而赵大勇呢,一次也没买过。一个多月来,他餐餐都是腌菜干萝卜干下饭。腌菜干萝卜干还舍不得多吃,每餐只用筷子搛那么一小撮。看到别人吃鲜脆脆的黄瓜,青嫩嫩的辣椒,甜软软的茄子,他也非常想买些来吃。可是,一想起暮色中四岁的小弟弟回过头来望向空荡荡的饭架那眼神,想到全家人正等着他的钱籴高价粮糊口充饥,他就不敢托人买了。虽然买一次蔬菜只需要几分钱,但是这几分钱节省下来寄回家就可以多买几分钱米。还是俭省些吃腌菜干萝卜干下饭吧,多寄点钱回家。
“大勇呀,你真是特别能吃,肚子特能装。”米箩叔又说道,“山上吃饱一肚杨梅,回来吃下一缽饭,现在又是半水桶,你的肚子竟然装下了那么多东西。”
“今天算什么,那天晚上煮粥加餐,满是沙子的稀粥,大勇吃得肚子都圆鼓鼓了,还在吃。”大仁哥说。
有一天林场场长送给赵屋人十几斤仓底谷,“本来打算拿去喂猪。西坝老表,你们拿去煮粥吃吧。山村有砻,你们自己去砻成米。谷不太好,还沙子多。你们要多淘几次。”可是,怎么淘都淘不干净,煮成粥每一口都有沙子。赵大勇不嫌弃,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加餐,一口气吃了九大缽。别人都早早放下了碗筷,在松光柴的火光里,他还在铲着锅底的残余。
不是特别能吃,跳踉挣扎的力气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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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深山(2)
端午节后又干了近一个月,赵屋人要回家了。这天,他们挑着行囊从大山深处走出来了,借住在龙下林场。把一间只堆了几捆松枝的大屋打扫干净,把破草席直接在泥巴地上铺开,解开稻草绳把烂被子扔到铺位上,大家到外面散心去了,屋子里,只剩下赵大勇一个人。
他骨瘦如柴气若游丝,蜷曲在屋角落铺位上,活像一条奄奄待毙的瘦狗蜷曲在草窝里。这是一间没有门页的大屋,他躺着,头顶着松枝,脸正对着墙根一个饭缽般大小的豁口。篾片糊上泥巴就成了墙,泥巴脱落篾片朽断就形成豁口。眯着眼睛,赵大勇从豁口望向隔壁,也是一间大屋,一扇大门,一扇大窗,窗户旁边屋角落里一只大木桶。崭新的大木桶,桶腰箍着粗篾箍,桶底箍着粗篾箍。远处角落里,堆着草木灰,放着尿桶尿觥。哦,隔壁是林场的灰寮。
赵大勇闭上眼睛昏睡起来。本来到林场各处逛逛散散心多好,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他躺着,眼睛窝陷,颧骨努突,两腮瘪,下巴尖,全身没剩下二两肉。那狗腿般细的手臂更是瘦得皮包骨头。他穿着学生装,腰部溃疡处的脓水渗透在了衣服上。有点冷,他拉了拉被子,盖在肚脐上。
月亮升起来了,赵大勇一个人躺着。清润的月光无声地照着林场门口稻花飘香的田丘,芳草葳蕤的溪岸,林竹茂密的大山。牛崽在牛栏里懒懒地走动,后排房子那边传来一两声犬吠。
大仁哥他们在林场工棚里忙着做竹扁担。工具少,有人在做有人在看。工棚里吊着一盏汽灯,丝丝响着发出耀眼的光芒。这汽灯是场长专门找来给他们用的,还亲自为他们点亮。赵屋人平日里用煤油灯用马灯,汽灯这东西不会用。竹扁担是场长特许他们做的。这些异乡的农民住在桃河岸边的坝土上,那里竹木稀少,要根扁担不容易。尽管近来上级三番五次要求封山育林,片竹不得出山,片木不得下河,还是准许他们每人做一根竹扁担吧。在极度匮乏的物质环境里,一根竹扁担也算是一点财富。
近一个月来,赵大勇每天都是咬紧牙关坚持干活。意志可以无比坚强,体力却有一个极限,赵大勇是在极限之外拼命干活。没有力气,他挣扎着拉锯。挣扎着拉锯的样子真是可笑。狗腿般细的手臂无法拉动笃笃重的下山锯,他便让身子来帮忙,每拉一锯都几乎双脚悬空,全身扑过去,让身体的重量传到锯手上,靠体重帮忙把锯子扯下来。那样子,活像一只青蛙在跳踉捕食。本来,劳动讲究像模像样,可是,赵大勇已经累得怪模怪样了。
肋骨凸露,腰上流金瓜油,青蛙跳踉捕食般拉锯,这样一个人,整天都期盼着一天的日子快点过完。《智取威虎山》里小常宝唱“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他呢,是“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落太阳。”清早,吃下一缽半斤米的饭来到工地,大仁哥站到马上,他站在马下,嚓!嚓!嚓!锯声响了起来。鎅着板,他的眼角总是不停地关注日影。太阳还未爬上山头时他期盼那大青石上快些洒下五彩斑斓的光辉;高空云朵缓缓漂移太阳明一会儿阴一会儿时他期盼快些日到中天;太阳落到西边高峻起伏的大山背后了,他期盼天空快些灰暗,山林中青霭缭绕升起。然而,这鬼太阳运行得多慢呀,都鎅过好几截粗大的筒子了,那大青石上还是晨露斑斑不见日影;已吃过第二餐肚子又饿得咕咕叫了,溪边的树影还斜长斜长的横拖在草地上;累得全身都难以榨出力气眼睛冒金花冒黑雾了,天空还是那么明亮太阳只是稍稍偏西。每看一次步履蹒跚的日影赵大勇心中就失望一次,他告诫自己别去看它,把它忘掉,让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淌,但是做不到,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眼角。他的眼角总是顽强地不停地瞟,追踪太阳的运行。
终于落山了,太阳从山后向蓝色的天幕喷射金辉,山岚飘飘忽忽从溪涧弥漫上来。终于“深山落太阳”了,可是,大仁哥还没有下令收工。
终于收工了,回家,回到那歪歪斜斜的破竹棚去。路上,他浑身绵软,头昏眼花,意识都混乱不清了。两条腿又沉重又虚空,迈步时抬不起来,落在地上却又漂浮恍惚。走路的动作无法平衡,平平展展的路走起来都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悬崖峭壁处,路况不好,他得伸出手来扶住崖壁,不然一定跌倒在地滚下山崖。
一天的日子终于过完了,可是,过完这一天还有下一天呀。
“鎅杉板,累断脊梁”,比起来,憋一泡尿回家拉的苦楚就微不足道了。期间,赵大勇也曾想打退堂鼓,像祖母说的,“累不动了就回来”,可是,想起家人在眼巴巴地盼着从龙下邮电所寄回去的工钱,想到这个机会是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就打消了中途回家的念头。期间他也曾想偷偷懒,不那么拼命拉锯,让自己缓口气,但是他惧怕这样会留下坏名声,今后没人要自己入伙外出搞副业,就连松松劲缓口气的念头都不敢再生了。
这是多么难熬的一段日子呀,端午节过后这近一个月来,赵大勇每天都是这样熬过来的——拼死拼活跳踉挣扎;分分秒秒期盼太阳落山;气息奄奄恐惧新到来的一天。这难熬的日子终于熬过去了,今天,他跟着大家挑着破棉被脏菜筒从那罕无人迹的深山密林中出来了,躺在龙下林场的空屋子里了,第二天就可以回家乡西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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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深山(3)
月亮升得更高了,皎洁如玉,屋子里亮如白昼。屋子外,大地一片银白。几棵秃松孤零零立在牛栏旁,投下稀稀落落的阴影。万籁俱寂中,一连串柔和的拖鞋拍打脚掌的声音传了过来,“啪,啪,啪……”由远而近,来到赵大勇躺着的屋子门口了。一个上海女知青款款而过,袅娜娉婷。她穿着睡裤、无袖衫,露着细白的手臂,衫里的乳房颤巍巍的。这一个上海姑娘刚飘然而过,随后又陆陆续续五六个飘然而来。她们从屋门口走过,却没有发现屋里地铺上蜷缩着一个与她们同龄的男青年。
她们来到隔壁灰寮里了。月光从门洞窗洞照进屋来,在地上留下明晃晃的门影明晃晃的窗影。她们站在亮如白昼的屋子门口嘻嘻哈哈说笑,满口上海话。吴语温软,很好听。月光下,这些从大城市来到大山里的少女,无论高矮肥瘦,都一样的发育健康,生气勃勃,洋溢着含苞欲放的青春靓丽。一群仙女下凡来!
昏睡中的赵大勇睁开了眼,透过篾片墙的豁口,一切都那么清清楚楚。然而,他身上没有任何反应。
一个姑娘走向大木桶,半转身,睡裤捋到大腿根下,弯下腰屁股撅了起来。接着,那大木桶里响起了拉尿声。哦,那只大木桶也是尿桶,一只大尿桶。隔壁屋子同时还是林场的女小便处。
尿声停了,睡裤提了上去,离开大木桶回到人群里。接着,另一个姑娘走了过来,半转身,睡裤捋到大腿根下,弯下腰屁股撅了起来,大木桶里响起铮铮淙淙的拉尿声。
天哪,近在咫尺的白屁股!绸缎一样柔滑的白屁股!充满诱惑的白屁股!上海姑娘一个个轮流走过来,向一个同龄异性亮出自己的白屁股!
赵大勇死狗般躺着,毫无反应。
假如,刚来的那天,他们在林场住下,月光下赵大勇也躺在现在这个位置,见到今日这样一道风景,肯定会惊得目瞪口呆,挑逗得想入非非。他那男人的根会硬得像铁棍。可是现在,他只是眯着眼看着,似乎什么都没看见,心底没有一点反应。犹如一个麻木不堪的人行走在大街上,看着迎面而来的人流,眼里尽是漠然与呆滞。
隔壁屋子悄然无声了,上海姑娘趿着软绵绵的拖鞋往回走走远了,她们结伴而来又结伴而去了。赵大勇闭上眼睛继续昏睡。不要以为他生理上有缺陷,不是那样的。过去,他裤裆里那男人的根常常无缘无故地硬胀,把裤裆撑得鼓鼓的,连吃了甜菜羹憋一泡尿也会憋成这样。这使他感到害羞,让别人看见了多难为情。每逢遇到这种情况,他只好想方设法分散注意力,或抓耳搔腮,或掐腿捏胳膊,或蹲下来假装拔脚掌心的刺,让那男人的根快些消缩。他看小说会因为其中浓盐赤酱的描写而着魔,看到“……吻……大腿……乳峰……娇弱无力……”之类的文字会冲动起来,全身发热,并伴随一种异样的麻辣辣的感觉。匆匆看过一遍后他还要翻转书页再从头看起,细细咀嚼。他的眼睛会闪现那种饥饿者见了美味佳肴的贪谗眼光,嘴巴会不由自主地咂巴起来,似乎能从有关的描述中咂巴出无限滋味。然而,今天,上海姑娘以如此挑逗的形态呈现在他眼前,他却无动于衷。原因是什么,是极度的劳累夺走了他对异性的感受能力!即使这些上海姑娘赤身裸体从他面前鱼贯而过,他的心底也拂不起些微波澜了。
赵大勇死狗一样躺在地铺上,屋外,月色溶溶,淡淡的夜雾从溪底漫了上来,凉森森地带着一股潮气。
清冷的月亮呀,你可知道,一九六九年的夏天,你照着江南山乡绵延起伏的崇山峻岭,照着全南县龙下林场的幽幽山坳,这里,有一个来自异乡的十七岁的青年,极度的劳累把他摧残得不成其为男人了。
没有风的下午,赵屋人的大樟树静静地伫立在西坝原野上。附近水田里的稻穗,因负载饱满丰实的谷粒而勾了头。不远处的土墩上,几株高矮不齐的乌桕树,在阳光里舒展枝叶自成风景。油寮黄墙黑瓦古意盎然,蔗寮拆除了遮棚,高大结实的火灶历经风雨不颓不败。远处成片的稻田里,晚熟品种开始抽穗扬花。
赵大勇的祖母站在大樟树下等长孙回来,柔弱无力的夕晖,洒在她一身破旧衣裤上。小弟弟站在祖母身旁,牵着祖母的衣角。逄屋嫂,竹山嫂,凹上奶奶,还有许多女人,也在大樟树下等着亲人归来。女人都是在等自己的丈夫,只有两个老人例外,一个是在等稚弱的长孙,一个是在等多病的儿子。这两个老邻居站在一起,一样的枯瘦,一样的忧心忡忡。辛生躺在樟树蔸的斜面上,闭着双眼好象睡着了。
龙王岭脚下的豁口处出现了一队蚂蚁般大小的人影。生产队长赵大仁带着大家担着破行囊艰难跋涉回到家乡西坝了。去时春意尚未阑珊,从龙王岭岭脚到黄汤溪溪边,层层水田刚插上秧,有的还未返青,现在,已是酷暑盛夏,满田满垄的早稻都在吐穗,早熟品种开始泛黄了。
像一伙逃难的人,赵屋人的远征军来到了眼前。他们一个个形容憔悴,步履疲惫,衣裳肮脏,胡须拉茬,头发长毛贼一样。路边吃草的黄牛,转过头来看着他们,似乎不认识主人了。每个人肩上都多了一根新崭崭的竹扁担,与旧扁担绑在一起。只有赵大勇例外,只是半块竹子,仅仅用刀砍出了扁担的雏形。工具太少,时间匆忙,大仁哥无法在那个夜晚完成它。
赵大勇走在队伍最后头。他瘦得像骷髅一样,目光混浊涣散,干瘪的身躯使得那件学生装显得肥大。他艰难地跟着队伍,扁担的一头吊着草席菜筒破斗笠,和装着几样换洗衣服的破袋子,另一头吊着亮光闪闪的下山锯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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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深山(4)
“老崽,你回来了啊!”祖母走上前来,眼里含着泪花。
凹上奶奶在旁边说:“大勇呀,你奶奶这两天都来这里等你。”
去时祖母担心赵大勇会累坏身体,现在证明祖母的担心不是多余的。长孙累得那么瘦了,祖母见了当然老泪纵横,“老崽,你怎么累成了这个样子!去之前奶奶劝你不要去,嘴上还没开始长胡须,全身的骨头还菲菲嫩,受不了鎅板的苦,可是你硬要去。唉,冇办法,你不去家里哪有钱籴高价粮,这个春荒怎么熬过来。现在总算熬过来了,坝土里的乌豆,叶片起了褐斑,田垄里的早熟品种,穗头沉甸甸了。过几天队里就要开镰割乌豆,乌豆分回来担到城里去换米,就有米半饥不饱敷衍肚子了,马马虎虎可以吃到割早熟品种……”祖母跟在赵大勇身边不停唠叨。
“大勇年纪轻,鎅板是蛮难鎅得动喽。”逄屋嫂说。
“不,大勇厉害呢,他跟大仁鎅一把锯,大仁鎅上马,他鎅下马。他们这把锯经常产量第一。”庆珠叔抢着说。
“你们的担子没多重,怎么不多做几根竹扁担带回来呀。要出几天工才赚得到一根竹扁担呢。”竹山嫂说。
“你真是天字墨墨,国家准你做呀?片竹不得出山,片木不得下河。做一根都是场长的恩德呢。”门搭叔说。
凹上奶奶伛偻着背跟挑着大铁锅的儿子走在一起,她问儿子在外面是不是经常肚子痛,痛了怎么办。儿子告诉她“肚子不争气,比在家里的时候都痛得密”,她听了眼泪汪汪。
“米箩哥,你有福气呢,娘来接你,崽也来接你。辛生有孝心,来大樟树下接你。”门搭叔说。
“来这里接爸爸?冇这么好的孝心,有病,在这里歇。”逄屋嫂插过嘴来。接着她小声告诉门搭叔,辛生在油寮帮槌偷生菜籽油吃,屙了三天三夜,要人扶着去上茅厕,此时他是在大樟树下养身子。
“大哥哥,我来帮你提菜筒。”小弟弟说。
“老崽,你才四岁,菜筒差不多跟你一样高,你怎么提得顺?”祖母说。
“大哥哥,你身上有股腥臭味。”小弟弟又说。
“一点点,不要紧。腰上破了皮,流金瓜油,很快就会好。”
两个男人迎面走来,一个是胡书光,一个是西坝小学的蔡校长。西坝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解散后胡书光到西坝小学当了一名民办老师。近来赵屋许多同学旷课早退,他们来家访。
“啊呀,赵大勇,你怎么瘦成了这副模样!完全脱了相。看到你这副模样,我想起了过去学校里的人体骨骼标本。太吓人了,你几乎成了一具骷髅!”胡书光大吃一惊。
“没什么,你太夸张了。”赵大勇说。
“这个青年目光混浊涣散,太不健康了。挑一个担子,脚步都不稳当。你怎么认识他?”蔡校长问道。蔡校长穿着洗得雪白的棉布衬衣,高大,稍胖,面相和善。在西坝乡民心中,他是一个心地善良德高望重的人。
“他也在县城读过书呢,读书时成绩特别好。”胡书光答道。
赵大勇真是太不健康了,他身体极度虚弱,回家后躺在床上休息了好几天,起来出工过门槛时还磕磕碰碰晃晃悠悠,祖母见状又流了许多泪。
阳光穿过大门照在私厅地面上,赵大勇坐在饭桌上吃饭,祖母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他。他面前一只饭碗,里面几口稀粥,桌上四只菜碗,菜都吃完了,剩有一点点汤汤水水。他把四只菜碗里的残汤剩水全倒进饭碗里,还把那只装炒辣椒的碗舔了又舔。
两个多月来没吃过一餐蔬菜,回家后吃起来特别有味。茄子瓠子,辣椒豆角,苋菜蕻菜,南瓜苦瓜,不管什么蔬菜,是老是嫩,也不管有油没油,盐多盐少,赵大勇吃起来都觉得美味无比。瓠子软溜溜,豆角脆鲜鲜,蕻菜绿嫩嫩,南瓜赛蜜甜。每餐家里人吃完饭后,他都把饭桌上的剩菜一扫而光,连碗底的一点菜汁也要滴得干干净净。
赵大勇端起饭碗,只一口就把里面的东西喝了个净光。
“老崽,你这么喜欢吃我本来应该多煮一点,让你吃个够。只是,唉,自留地少,要种乌豆,种花生,能拿出多少来种菜?种菜的自留地只巴掌一样大,摘不到许多菜。”祖母说。
“奶奶,够了,下饭足够了。”
“老崽,冇油煮的菜你都吃得那么有味。放点油你就吃得更有味了。你在山上天天吃什么菜,难道就靠那一菜筒腌菜干萝卜干?”
“那一筒菜不够,吃完了就在龙下圩买萝卜干回来炒。”
“老崽,你是命不好。生在这个世界上,饭冇吃,油冇吃,青菜也冇吃。奶奶像你这个年纪,家里苦是苦,一口饱饭还是有吃,青菜要拣嫩的煮。有油吃。有油吃好呀,有油炒菜,落雨天不出门干农活还要磨浆炸米果。”
父亲赵驼背扔下饭碗就出去了,此时他正在水塘里找丝瓜。家里一块自留地在水塘边,靠塘沿种了几丛丝瓜,丝瓜藤爬满了水边的荆棘。赵驼背站在水塘里,歪着头一个劲往荆棘丛里瞧,看那里能不能找到漏摘的一两根。荆棘丛上,几十朵丝瓜花正在怒放,娇黄美丽,大黄蜂飞来飞去。长着白色嫩毛的丝瓜这里一根那里一根,都未到采摘时候。
“驼背叔,你吃力地歪着头在塘里干什么,搜田鸡呀?”逄屋人用锄头挑着一畚箕鸭墼灰到菜地去,问道。
“不是搜田鸡,找丝瓜。大勇喜欢吃,看一看荆棘丛里有没有。”
“你们家每天都摘那么多菜,老老嫩嫩。冇油炒,会不好吃呀。”
“好吃,好吃。冇油炒,吃红锅,一勺水,几颗盐,老老嫩嫩一起煮,大勇都哇好吃,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正说着他找到了一根,立即摘了下来举在手中,笑嘻嘻的,“逄屋人,盼你的福,你一来就找到了一根。”
“驼背叔,那根太老了,不能吃了,皮都发黄,里面都生布了。”
“能吃,能吃,大勇喜欢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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