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嘈杂的船舷,走到没有送别人群的另外一侧。我希望江风迅速吹干我的泪水,那个样子不合适我。我可以迅速回到船舱,用被子把头蒙起来,但是,现在哪怕只是一层薄薄的毯子,也会让我窒息。
我隐约瞥见一个人,好像是大学同学刘涛,但一眨眼,他就消失了。我宁可是我看错了,因为现在我没有办法同他打招呼。不知道刘涛现在过得怎样,他是系里谈论金钱、美色、权势出了名的。别的不说,光是我们看到的,大学四年就换了一打女朋友。生活真不公平,他的一切都被安排好了,我却还在同命运殊死搏斗;他可以轻而易举得到世俗的一切,我却还要为做人的基本权利,绝望地挣扎。
启航的汽笛响了,我犹豫是站在原地不动,还是回到船的另外一侧,向茫茫人海中,不知身在何处的陈峰回告别,准确说是永别——就像简得知罗切斯特结过婚,从桑菲尔德逃出来一样。我也仿佛走在漆黑孤寂的荒原上,看不到前进的道路,看不到再见到他的必要性。可是,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他,我的泪水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我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希望陈峰回在那场事故中真的死了,那样虽然也是一个不完美的结局,但却也不用像现在这样,让我吞咽比生死两茫茫还要痛得多的巨痛:若干年后,我们有一次巧遇,他身边是贤惠美貌的妻子,和长得极像他的十多岁的小男孩。他一身呢制服,两杠四星,中年发福的身材更显伟岸和魁梧。他的目光还是炯炯有神,声音还是亲切深沉,脸上的皱纹和眉宇间的急躁说明他时刻在为生活奋斗。他一面抚摸孩子的脖颈,一面让他叫叔叔。我面对着眼前的一家人,除了微笑,就再也不能多想什么了。因为那怕只是一丁点,就会被命运判决“凌迟”,当众处死——不是失血而死,而是活活痛死。
我找到一处僻静遮风的凹槽位置,裹紧了厚厚的大衣。长时间的舟车劳顿,心力交瘁,让人有点迷糊。这个时候,我回头再望,仅能依稀分辨出城市岸线的轮廓了。
“马文武。”朦胧之中,有人叫着我的名字。
我应该是在做梦,和在病床上一样。大四年级第一次向陈峰回表白失败后,我无数次梦见自己掉到海中,总有一个穿着海军制服的身影把我从水中拉出来。“在!”我下意识地回答,我想看看这个梦如何继续下去。
“看,落日!”那个声音说。
我艰难地睁开眼睛,晶莹的泪花中,是一幅“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的风景。这是梦,我的世界早已经黯然失色,哪里还有这样美丽的景致。但是等一等,刚才让我看落日的,不是陈峰回的声音吗?悲伤破坏了我的听力,让我出现了幻觉?有可能,就是幻觉。可是,和以前每一次轻飘飘的梦境不同,的确有一股熟悉的力量,重重地压在我的肩头!
我回头寻找声音的来源,老天啊,陈峰回竟然真的站在我身后:一身海蓝色的军装,就像我梦里见到的一样。我的身体摇晃了起来,旋即在他的帮助下,我稳住了自己。
“你在干什么!出了什么事?人都来了,为啥急着走?”陈峰回看到我只是有些泪痕,恢复了严肃的口气,只不过他很少有对我这样,如机关炮般地质问。还有一点和以往不同,他没有等到我的回答,就对我笑了起来。这就是生死离别后,喜极而泣的笑容,但是在当下,我一定会把它看作是新郎的笑容。
他在看我,我也在观察他:那场事故没有让他缺胳膊断腿,也没有让他脸上多出几道疤痕,只是人瘦了一点,还有被烈日海风灼伤后修复的痕迹。按照小说中的写法,经历了数个月的生死别离,我应该管不了那么多,发疯般地和他拥抱在一起才合乎情理。如果是介意游客——此刻周围空无一人——我至少也应该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才对。但是现在,我就像是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连回答他问题的能力也丧失了。
“去宁波干什么?”
我还是没有回答,而是瞪大眼睛,饱含热泪,盯着落日余晖下他近似琥珀色的瞳孔——海军军官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准确地说是不再像几个月前一样,始终和我保持“一米”的距离,闪烁避开我的眼神了。这琥珀色的光芒,不光引导我跨越了千山万水,更是上一辈子两个人在奈何桥上,喝下孟婆汤前的约定:这一辈子要用它来唤醒彼此的记忆。
读者啊,我描述了半天哭泣,我是实在没有办法才让泪水滚落下来的,但是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陈峰回看见我流泪了,他收起了笑容,声音也变得柔和了:“怎么哭了,我不是好好的。”他还以为我是在为那场骇人的事故后的重逢而哭泣,我却说了一句愚蠢的谎话:“没有,是你领章反射的落日光芒,让我睁不开眼。”
“说啊,去干什么?”
“我祝你幸福!”认识海军军官之初,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要他幸福,现在还是。
“你在说什么?”陈峰回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只要你幸福,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我现在无法思考他的选择是不是幸福,但那是他的决定,我就祝福他。
海军军官的表情越发地困惑了——换在以前,那一定是我捉弄他的结果,后面紧跟着是我的大笑。现在,我倒想反过来问他,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条船上?我极度敏感,早已经算出他和新娘去宁波度蜜月,无巧不成书地和我上了同一条船。我不断地往陈峰回的身后张望,但是他身后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人——她应该还在船舱里。我这样的行为,害得陈峰回也扭头往后看了好几次。
“你要去几天?”陈峰回改变了问法,口气软到像慈爱的父亲安慰自己的孩子。我想向亲人耍脾气般地说不要你管,但对陈峰回的敬畏,并没有因为他的结婚而马上消失,我不敢这样。“什么时候回来?”现在轮到他紧盯着我的双眼,就好像我的眼睛里写满了归来的日期。
海军军官说“回来”,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我一路风尘地赶到苏北就是为了和他开始新的生活,他却和一个女人闪电般地结婚了。我明白这一切不能完全怪他,但他说“回来”是什么意思,回到他的身边?事己至此,我的确不知道归宿在哪里,但是可以肯定,我不可能回到他的身边,我们当中已经有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阻碍,那是一个无辜女性模样的万丈深渊。
“我跟你走!”陈峰回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听起来也不像开玩笑,神色更不是在敷衍我。我的大脑停滞了,我没有办法做出判断,聚集起来的悲痛、恼怒和困惑,只想让我冲着他的胸口狠狠来上一拳,打得他吐血倒地。
“你不要拿我开玩笑了,你不应该站在这里,你应该和你的新娘在一起!你到现在还看不出来,我对你的感情就像其他彼此相爱的人一样深刻吗?”如果再让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便有像火山喷发一样,把所有灼热的岩浆都发泄到对方头上的危险。
“什么新娘,你把话说清楚!”陈峰回急了,他双手紧紧地扼住我,那股劲就像是在悬崖边滑倒,抓住了一把救命的青草。而我的挣脱就像是在和野兽搏斗,疼痛难忍,他还是不松手:“是的,我爱你——尽管我们的性别相同——我苦苦奋斗了快三年。本来以为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庆贺自己是一个极其幸运的人,命运又一次把我打入了深渊。不,这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相反我还要感谢你,是你给了我一个幸福的标准。根据这个标准,我在物欲横流中,保持着洁净的心灵;根据这个标准,我有力量远离丑恶。我要感谢你,让我二十几岁的人生,还如童话般美好,哪怕结局并不美满。纵然有人比我更加高大,更加敏捷,但是因为认识了你,我和常人已经不能算作是同一个物种了。在痛苦和欢乐交替之中,我的灵魂到达过幸福王国的中心,那是比人类的飞行器到过的地方,还要遥远的精神边疆。”
“我祝你们白头偕老。”我一口气把话都说完了,到最后,我吐字不清了。
宽广的江面上驶来了一个黑影,渐渐地变成了一艘渔船。落日余辉从挂起的渔具缝隙中透射过来,照出了甲板上走动的人影,一家人劳作了一整天,满载着渔货回家了。我要的不就是这样的生活吗,为什么比登天还难。痛苦和委屈在我的身体里又积聚了起来,它们跑到我的眼角,泪水汹涌而出;跑到我的喉咙口,如果不是顾及陈峰回,我想对命运破口大骂;跑到我的手掌,如果我不是知道我不是钢板的对手,我真想把它打成稀烂。
“她长得啥样?”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的陈峰回竟然笑起来反问我。经过几次推搡,消耗了我巨大的体力,现在即便他没有扼住我,使我无法像往日一样,扔下一句话再任性地逃走,我也不想再挪动一步了。
“她和你打过招呼?”陈峰回继续笑问。他的问题一下子难倒了我,是的,我不清楚她的模样,更没有和她说过话。但是村口的老头说陈峰回娶亲了,我看到院子里搭的帐篷,我闻到了菜肴的味道,我听到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我明明看到——”
“什么明明,还白白呢。”海军军官打断了我,然后特地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你给我听好,是我堂弟的结婚宴席,他们家放不下,才放到我这里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目瞪口呆了好一会,也许有五秒钟,也许是半个世纪。我紧皱着眉头地问:“不是你的婚礼?那不是你的婚礼!你没有结婚?”
“不是,没有。”
“那不是你的新娘?”
“不是。”
“那蓝衣服是?”
“我堂弟。”
“你和我一样自由?”
“是的。”
读者啊,请原谅我在如此激动的情况下的颠三倒四。
“你能再说一遍吗。”我不是不相信陈峰回的语言,而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和马文武一样自由,我没有结婚,没有新娘,我要和马文武永远生活在一起。”陈峰回的回答简洁明了、铿锵有力。他的话音刚落,我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我想让海军军官再说一遍,这是近三年来,我听到的,他说出的最动听的声音。可问题是,我已经发不了任何汉字的读音了。
陈峰回把手帕塞到了我的手里,又轻轻地抚摸我的后背,见我不动,他又拿了回来,不停地帮我擦掉泪水。他希望我能够快速地平静下来,可我一想到海军军官和以前不一样的、毫无掩饰的关爱,是我历经了千难万险才得到的,哭得更厉害了。陈峰回让我足足哭了两分钟,然后命令道:“马文武,不许哭了。”三年了,我已经被我的“长官”训练得很好,哭声戛然而止,泪水瞬间变成抽泣,还时不时冒出一个小泡。
海军军官已经彻底明白为什么在生死离别之后,我会放弃和他重逢的机会。事后,我了解这位堂弟名字的苏北话发音和陈峰回几乎相同,才会引发出这样大的误会。陈峰回说幸亏看到了我,我突然扭头往回走,他想追上我,怎么高声喊我,我都不停下来——那个时候,我已经塞上耳机,把音量调到了最大——后来还奔了起来。就在这时,做客的礼物都滚落到了田埂,现在它们都安安静静地躺在陈峰回的铺位上。陈峰回捡起了它们,一阵小跑,才算没有把我跟丢。他寻思有什么误会,想拦下我一起回家,但是他发觉他追多快,我就跑多快,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索性就远远地跟在后面,想着到车站总能拦下我。可他大意了,没有料到长途汽车来得这么快,险些就让我跑了。
“你和我坐的是一辆车?”
“是!”原来就是他把长途汽车叫停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来叫住我。”
“你的脸色可以吃人。”陈峰回说以他对我的了解,就我现在这副样子,当时没有叫住我是对的。否则,还不知道受到惊吓的司机会不会把车冲到大运河里去。
“知道这样——我指陈峰回没有同女人结婚——我们就不用去宁波啊。”
“为什么不,我们俩去旅游。”陈峰回一直跟在我的身后,因为有这个想法,盘算过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钱也足够,所以并没有上前来阻止我买票,反而也紧接着买票登船。上船后,开头他还跟在我的后面,后来就先去放礼物。他说不急那一会儿,马文武已经上船,逃不掉了。
“照片是假的!父母为了骗你,伪造的!那个女人我根本不认识,我没有结婚。”这个时候,我才想起要交代最重要的情况。
“我一眼就看出破绽!细看痕迹太明显。”
电脑合成图片还是一件很少见、很专业的事情,我只在电影里看过,决想不到这样的事情竟然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再说,不管发生什么,这样重要的事情,我都要当面问清楚!” 陈峰回说他在我家楼下守了两天,吃掉了十几个馒头。他原计划回部队前,再到一次上海,这一次想方设法也要见到我。说话间,陈峰回用指尖抹了一下我的脸颊:“给你个忠告,不能什么事情还没弄清楚,就急忙做决定,这样的脾气得改。”
周围只剩下风声,江水拍打船舷声和低沉的汽笛声。与冬日肃杀的景色不同,我的内心开起了音乐会,曲目是《北京喜讯到边寨》,曲调高亢欢快,就差跟它翩翩起舞了。可是喜悦统治了不到十分钟,突然又有一片乌云飘到了头顶。陈峰回一开始就能根据面部表情看出我的喜怒哀乐,我想把头低了下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还有什么事?”他问,我没有回答。他逼了一步:“说,别吞吞吐吐!”
我略微停顿了一下,说出了我最大的忧虑,说万一父母找到部队该怎么办?本来以为陈峰回听到我这么说,也会陷入沉思,他可能要考虑一下,才会给我答案。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海军军官异常爽快地说,大不了不在部队待下去,到哪里不能生活。陈峰回的语气沉着坚定,短短的几个字,把我所有的担忧,哪怕是躲藏在最阴暗角落里的,也全部杀死了。我抬起头来望着他,江上的落日被他挡在了身后,金色的光芒给伟岸的身躯镶上了一道金边。我端详得出了神,周围的喧闹一下子全部都消失了,只留下一个金色的剪影。
“我会告诉父母,叫他们不要来阻挡我的幸福,否则就准备永远都见不到我。”
陈峰回听我这样说,发出了不是很同意的声音。他还想说些什么,但觉得现在不是时候,也没有必要,于是欲言又止。
历经千难万险,我终于和我想要的人在一起了,这是多么地幸福啊。亲爱的读者,我又用了“幸福”两个字,最早有这样的感慨还是第一次请陈峰回看电影的时候。我简单扼要地把我从青岛回到上海,最后从医院里跑出来的过程和陈峰回说了。回忆是那么痛苦,我现在不想让这些事情令我们难过,将来会有足够多的时间回味。我己经很注意了,某些地方只是一句带过,但是陈峰回紧锁眉头——颠簸的甲板,刺骨的江风让我清醒,这不是在做梦——我用同样的神情望着凝眉注视我的陈峰回,看到他向来刚毅的脸庞,果断的眼神,也因为回忆而划过一阵哀伤和痛苦,我已经是幸福王国的臣民了。
“我还有一个难处。”
“说!”
“我只有不到一百块钱了。”还在医院的时候,母亲只把空钱包还给我,我用贴身隐藏的三百块钱支撑到了现在。大四时,陈峰回曾经问我钱够不够花,当初我觉得这辈子都不可能问他要一分钱,现在食言了,我道歉。几天后,我在整理行李时,发现挎包一个有拉链的口袋中,放着我的一千多块钱和银行卡。
陈峰回“嘿嘿”地笑了起来。我再也不顾及周围,学生时代延续下来的害羞作风,荡然无存,我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这可真是“贪婪”的一大抱,即使隔着冬衣和制服,我还是能真切地感受到这个苏北人厚实的身躯。海军军官身上亲切的味道离我如此之近,有海水的咸腥,机油的味道,还有浅浅的汗味。现在它们产生了化学反应,变成一种极具粘性的物质,把我和他紧紧地粘在了一起。三年来,除了在苏北老家河堤上那次,我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和陈峰回亲密过。想也是想,但是一看到他威严端正的外表,充满自制力的神情——两天后,甬江江畔,晨曦微露。我身旁的同伴告诉我,这种力量有一半归功于我,说每每看见我善良单纯的表情,真挚纯粹的言行,总是告诫自己等一等,再等一等——想到如果不能和他永远在一起,那么除了握手,我就不会再多碰他一点。
我要比陈峰回高出大半个脑袋,我把左侧脸颊贴在他的左肩膀的肩章上。原本以为,这个时候,我应该流涕痛哭,但不知道是不是之前流光了泪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竟然没有,只是激动迫使我必须依靠嘴巴来呼吸。陈峰回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开头还有要推开我的意思,好在天色已晚,近处无人,远处只有一抹悠远的晚霞,海军军官也慢慢抱紧了我。我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走调夹杂着停顿,唱起:“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海边出生,海里成长。大海啊大海,是我生长的地方,海风吹,海浪涌,随我漂流四方……”打败恶魔的童话终于迎来了幸福的结局,此刻,多么需要有个人来见证我们的幸福,但是可以肯定,没有人。不过,这没有什么,我倒是更愿意晚霞夜红来见证我们的幸福,让我们的幸福宛如发出这光芒的星球一样永恒。
晚饭的时候,我们在餐厅里果然看到了刘涛,陈峰回也认出了他。我正想上前去打招呼,突然边上跑来一个女子,亲热地搂住了他。刘涛早已经结婚,但我敢肯定,她不是我在大学里见过的,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某一名女子。刘涛开头是侧脸,后来改成背对着我们,他好似在低头劝说女子动作幅度小一些。不一会儿,他们就走开了。我怀疑刘涛已经发现了我们,但并不想和我们打招呼。那样也好,但愿在剩下的旅程中,大家互相绕开,不再直面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