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多么爱大海 第六章 表白

我睡觉不当心,着凉发烧了。陈峰回知道后,送来四个苹果,我的身体瞬间得以恢复,学校医务室配的板蓝根、感冒退热冲剂全部都浪费了。我想到上一次沈恬生病,屠大宝又是替他打饭,又是替他买零食,万分周到。我努力想找出两者的不同,后来,屠大宝开玩笑说,打一个星期的饭是免费的,但洗内裤和袜子,是靠沈恬的香烟驱动的。

今天,我要去感谢陈峰回,正好一个我连名字也叫不全的外文系同学去镇上买东西,我们走在了一起。这个东北男生长得生动活泼,眼睛忽闪忽闪的,十分可爱。起初,我们并排走着,不知道说到了什么,他竟然搂住了我的腰,我努力推开他,他反而更来劲了,不得已,两个人就这样歪歪斜斜地向前走去。

靠近军营,我准备同他分手,好让他继续办自己的事情。万万没有想到,陈峰回突然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我刚想和他打招呼,却被他的表情阻止了。我从来没有见过海军军官如此凶神恶煞,他黑着脸死死地看着我,像极了电影里杀人如麻的军阀。他嘴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甩手就走了,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我们还是都听到了。可怜的东北同学有点不知所措,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扔下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了陈峰回。然而,他吐了一个“忙”字,彻底甩掉了我。

陈峰回一直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他这样的说法,每一次都会让我沮丧和不快——但是现在,他为什么会因为我和其他人稍微亲密一点的举止而失态呢?这断然不是好朋友之间应该有的情绪吧。上一次,我多看了他战友一眼,他就说这个战友反应迟钝,脑袋撞到过崂山。当时我以为这只是一个玩笑,现在想来,应该就是不许我注意这个浓眉大眼的战友吧。

我一个人到了镇上盲目地乱走,眼前,秋风瑟瑟,残阳如血,美到我无法再看下去了。

我找到公用电话,希望陈峰回一听是我的声音,立刻就挂了电话,或者随便敷衍两句。出乎意料,电话那头是海军军官一如既往的沉稳,仿佛已经忘掉了刚才的见面,问我病好了没有。我试图用最简练的语言消除误会时,他的回答是让我摸不着头脑的“好,好,好”。我像是无数记重拳打在海绵上,空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通过这个小插曲,本来以为陈峰回对我的感情已经明朗,但是没想到,还是回到了五味杂陈的原点。回去路上,我坚定认为必须和陈峰回解释清楚,不要让他对我有一点误解。而要消除误解,最好把我们的关系挑明,不再含含糊糊。单身男女相处久了,一个有情一个有意,不需要语言就能确定关系。但是这种方式,好像对我们不行。联想到陈峰回的行为,我想过,或许因为他是军人的缘故。不过,没关系,点滴的小事汇聚起了勇气,让我来捅破这层窗户纸吧。用什么方式呢,靠嘴肯定不行,我怕一紧张,说出一大堆废话,还是写信。栈桥偶遇已经大半年,我对海军军官有千言万语,但归纳起来只有一句话:“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随后的两天,我反复斟酌用词,生怕写出有歧义的东西。撕掉好几稿之后,终于把打印好的纸张整齐地叠好塞进信封。信是我当面交给陈峰回的,交出去的一刹那,心情释然,就好像结果肯定会和我预期的一模一样。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发忐忑起来,我安慰自己,不管怎样,下一次见面就会有答案的。到了星期天,还是没有等到陈峰回的回音,我估计他还没有好好读过,所以应该再耐心等待一下。我坐立不安地提前从新华书店里出来,想到来青岛三年多,还没有坐过中山公园的缆车,就坐车到了中山公园。

买票入园,径直步行到了缆车脚下,这个时间太平山缆车的乘客并不多,一会儿就轮到了我。缆车缓慢向上移动,我的双脚离开地面忽高忽低,有时候下面是杂草丛生,有时候是茂密的小树林,偶尔还会看见爬山的游客穿行其间。此刻,城市的喧嚣已经被风声、缆车轨道的碰撞声所替代。

陈峰回一眼就应该看清我的意思,我写得够直白了。他会怎样回答呢?我们碰撞过很多次意味深长的眼神,我得到过他超过朋友的关心,所以答案很明确。我就等着他说好的,然后我就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缆车接近山顶,下面出现了一个操场,一大群军人正在打篮球。我有两分钟时间可以观察他们,他们一个个动作敏捷,身手矫健,洋溢着或青春或成熟的力量之美。不过,目光所及,没有一个人能和陈峰回比,这个没有他威武,那个没有他纯朴,这个远不及他含蓄,那个看着不怎么善良。缆车缓缓地翻过山顶,操场看不见了,平坦的山坡上出现了一个中年人和一个青年正在锯木头,年长的露出臂膀拉着锯子,年青的在一旁慢慢地整理,也不知道用来做什么,一副与世无争的画面。缆车继续向下,夕阳把天空压得很低,远处是红云下蓝色汹涌的青岛海,近处是层林尽染的太平山。

陈峰回少有地请我到镇上小饭店吃饭,他竟然全部点了肉食,没有一个蔬菜。他自始自终都没有提及信件,就好像从来不曾收到,这让我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可是我又能明显感受到他纠正我挑食的良苦用心,如果他真的反感我对他的感情——我已经白纸黑字告诉了他,他就不应该请我吃饭,应该冷落我,找各种借口不再见我这个“怪胎”才对啊。陈峰回一直劝我多吃,我一点胃口都没有,最终还是忍不住地问他:“信看了吗?”

“看不懂。”我面前的人早有准备,迅速而平淡地回答。说的时候,他没有抬眼看我,不和我有任何眼神的交流。

我心神不宁地等待这个时刻,断然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回答,瞬间感到天旋地转。我是一个接受高等教育的大学生,我写的是我的希望和幸福,他看不懂?怎么可能!我不知所措地望着看他,我想问怎么叫看不懂,哪里看不懂,但他始终低垂眼帘,表情极度严肃,让我根本不敢张口,深怕冒犯他。陈峰回不断往我碗里夹肉,叮嘱我快吃,意思就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一下子丧失了追问的勇气。

我掉入了沮丧的冰窟,冷得不停地发抖。但这还不是最冷的,西伯利亚的强冷空气接踵而至:我发现陈峰回在不停地打量上菜的女服务员,就好像她身上藏着什么稀世的宝藏。平日里,海军军官目不斜视,今天这样是从来没有过的。一向没有多余动作、多余语言的陈峰回是在暗示我什么,我再愚蠢都应该知道了。他每看一眼,悲愤的心情就像洪水裹挟着巨木沙石向我涌来,要把我撞死淹死。我被欺骗了,但骗子不是他,而是我自己,我骗了我自己,几个月的自作多情。

“学习忙吗?”

“没什么,就这样。”今天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我愿意海阔天空地介绍我新学的抢先多任务编程,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意义,学得再好又能怎样!

“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我声音越来越小,后面的话他应该听不见:“对,对,好好学习,毕业后找份好的工作。过几年,找个女人结婚,然后再含辛茹苦地把孩子养大。”别人都这样,所以我也必须这样,哪怕我极度厌恶。我被命运一口吞下,它咀嚼都不咀嚼,嘴角渗出一丝得意的鲜血。

痛苦加上酒精的作用,让我记不起来是如何同陈峰回分手的。风猛烈地吹来,从海上、从崂山的峡谷,把我的脑子吹得一片空白。我埋头向学校走去,走得气喘嘘嘘,我希望前面突然出现一个无底洞,让我掉下去,再也爬不出来;或者掉下一个大花盆,砸到我脑浆涂地;或者窜出一辆汽车,把我压个粉身碎骨。但是马路结实平整,坦克开过去也没有问题;头上除了沙沙的树叶声,什么也没有;汽车缓缓地开过去几辆,他们已经猜出我不怀好意,所有都开得远远的。

清晨醒来,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了。整个黑夜,我都在和什么东西搏斗,但是最终还是没有战胜它,沮丧和失落又重新杀了回来。

沈恬问我怎么了,整晚上不停地蹬腿翻身,床都快塌了。他说他要死在青岛了,是被上铺的同学活活压死的。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乌云重压在我的心头,调通最晦涩的汇编代码带来的喜悦也撕不破它;偶尔能在食堂吃到的上海早点,阿姨破天荒地加大了供应量、还有惊心动魄的进口电影、引人入胜的技术沙龙和联欢晚会,我都提不起兴趣。从早到晚,我都不和别人说一句话,脸上写满了懊丧和痛苦。下了课,要么一个人在呆坐在图书馆,要么就躺倒在床上。

沈恬没头没脑地和我聊起他的高中同学,说班上一对男女同学早恋,开头轰轰烈烈,老师家长都拿他们没有办法。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分手了,男的是他的兄弟,要死要活的,又说要跳解放桥,又说打算淹死在东钱湖里。但是不到一个月,就平静了下来,说更美好的人生还在后面等着他呢。

某一天,盥洗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对着大镜子问自己,要一直这样低落下去吗!我年轻,人高马大,真诚善良,我还有无数个机会。陈峰回不要我,不代表别人不要我,我可以去找一个比他更好,至少和他差不多的人。他不能给我的,那个人一样可以给我,一样可以让我青春的火焰熊熊燃烧。陈峰回和我不是一类人,那没有什么好说的;但如果他是,我一定要在不远的将来让他看见,放弃我,就是他人生最大的败笔。

这一个星期,我一直在用《梁山伯与祝英台》轰炸自己,第二部分抗争与离别的快速节奏和不稳定的和声起了很大的作用,我终于忍不住对着镜中之人吼道:马文武,振作精神,扬帆远眺谁都能够做到,难就难在百折不挠!你现在就需要百折不挠!

我决定重新开始我的生活。下课后,我拨通了陈峰回的电话,说:“给你问声好,没事了,谢谢你。”我没管他的回应,说完就挂了电话。

两周后再和他通话,我没有了以前一直有的紧张和不安。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累,不怎样高兴,反正不再是以前的趾高气扬,而是呜咽责怪之声。我没有多想,给他问过好后,就挂掉了。

某一天中午,我下课在宿舍,沈恬一进门就说你的海军朋友来了。我往窗外一看,陈峰回正在往楼里走。他上楼梯的时候,我下定决心到旁边的房间里躲一躲。三分钟之后,他回到了楼下,他没有马上走,而是站在一株金黄色的银杏树下,不断向宿舍门口张望,还时不时抬腕看表。一阵北风吹过,银杏叶子飘落,有的落在他的身上,有的迎风飞舞。如果不是反复回忆那日在小饭店里,他冲我做过的举止——他就像是发现女服务员身体新大陆的哥伦布——我肯定会像这些叶子一样,根本坚持不下去,飞奔下楼的。

我再打电话过去的时候,陈峰回叮嘱比他小十岁的我要注意身体,而学校负责体检的老师刚说我的身体很好,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他又问我钱够不够花,我哭笑不得,我这辈子以前不会,将来更不可能问他要一分钱——读者啊,我以后会道歉的,我把话说的太早了。书上说,拒绝一个人的求爱,被拒绝的人接下去的表现往往能够反映出这个人的人品。我没有因爱生恨,不会对他不利,不会给他增加麻烦,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海军军官才会这样继续关心我吧——我压根就不会想,这可能也是他舍不得我的表现。海军军官问我有没有空见面,我说学习忙,拒绝了。这段时间,我再也不去学校的足球场,那里已经没有吸引我的人。一到周末,我吃过早饭,就赶去中山路的新华书店看书去了。

深秋的黄昏,每一朵红云都是瑶台玉杯翻出的美酒,每一次云卷云舒都是扣人心弦的弹拨。离开新华书店,我走到了第六海水浴场。认识陈峰回半年多,我的心情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坦然,一直被他有没有结婚,他对我是否有我对他一样的感情而困扰。我不断地设下疑问,又为他解释,又设下疑问,又为他解释,因为没有答案,又不敢问他,让我陷入无比的苦恼和焦虑之中。如今答案已经明确,尽管这个答案在夜深人静时会让我犹如窒息一般的痛苦,但我相信一定是短暂的,会熬过去的。沙滩上,几个强壮粗犷不惧冷意的北方汉子飞奔下海,一会儿,又三三两两拖着湿漉漉的,闪烁着夕阳光芒的身躯回到了岸上。我之前说有学小提琴的冲动,但始终也没有付诸行动。如果我会的话,暮色之中,我一定会拉响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惆怅和坚定交织,我就是不相信、就是不相信我找不到。

日历翻到十二月,陈峰回让我明天去他那里。他的口气如命令,可惜我不是他的士兵,我不打算遵命。他需要的是友谊,我这一点抗命,不会伤害我们的友谊。见我不肯就范,他说请我替他到上海买本书,我问他书名,他说电话里说不清楚,必须当面说。我说过不再去找陈峰回,但他有需要我的地方,我还是会竭尽全力。这样,时隔两个月,我们又见面了。他一身海蓝色的军装,充满自信的神情,我只是在他身旁一坐,就得到了活下去的能量。这违背常理,也不符合已知的生物学知识,但是他的外貌、举止、声音和气味,的确是通过某种未知的化学反应转换成了我活命的能量。现在,我需要付出更大的能量来警告自己,这一切都不是为我预备的。

我开门见山地问他要买什么书,有些书籍青岛买不到,上海的福州路可能会有——具体的书名早已经不记得,我只记得是在中山路买到的。我不经意捏了几次脖子,陈峰回问我怎么了,我说落枕了。没有想到他离开了座位,站到了我的身后,伸手托着我的脸颊,帮我按摩起了脖子。他的手很大,手指粗壮有力,但手法一点都不高明。五分钟后,当他回到自己座位时,僵直的感觉一点都没有好转,我们的脸都红了起来。

给陈峰回买书的同时,我还买了一张圣诞贺卡,这种贺卡福州路外文书店的品质最好,青岛的选择余地可不多。我想不出写一句什么话,一直搁在手里送不出去。

我还给自己买了一盒老人清唱的陕北民歌,里面有我喜欢的《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一天,我正听着,刘涛一把抢过耳机,刚放到耳边,就扔还了给我,说:“我当什么,要饭的人唱的。”我想还击他的无知和浅薄,可我已经不是看世界非黑即白的少年,转念一想,每个人的活法不相同,同他没有什么好多争论的。说不上来为什么喜欢陕北话,喜欢秦腔和八百里秦川,也许我的祖先是从那里出发,我们的文化是从那里流淌开来的。老人歌声纯朴,有些方言我听不太懂,但一点都不妨碍我感知前辈对幸福的渴望与追求。电影里的转世轮回是假的,我徜徉在音乐的王国中,同上下五千年寻找幸福的灵魂的对话,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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