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件)
木先生
伊已在两个月前在济南过世了。
我如今已不写什么日记了,那本十几年记了大半的册子,也在月前一次请了家政打扫房子的途中,不知道被撇到哪去了。可怜啊!我身边的许多人都已在刻薄的岁月里老去了,少数几个还在如疯狗一般乱咬,怎么不算是一种“青春活力”。我呢?我似在黑暗里挣扎许久了,责任已尽了,听着故人回忆我的印象来回顾自己,倒是让我恢复了一点精力和信心。近日的我就像得了一场不应该,却始终挥之不去的病。自云南北上之后,那些过去的事,只能保留在记忆里了。这些随着我的离开消失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出现了。你注意一下,我不是要故意想你诉苦,反而我倒是很羡慕你这天生的演员。嗓子洪亮,令姑娘倾倒,说多了也不为人笑话。看来你比我精明,精明处在哪呢?我猜就是愿意跟着自己适宜的感觉去做事。而我只能倒下了又站起,这让我备受打击。在我告诉你一些您这样大人物不愿了解的事之前,我要先说:
“伊,我曾视她为我的生命,我的运气,居然能在这十方敌意的世间,具现出一个如此美丽善良的生灵,这死讯实在让我痛彻心扉!而你永远是局外人!更不必跟你说更多!”
事情既已糟成这个样子,你们这些无聊的东西,总算是从我这里赢回了一句辩词。所有悲痛的,不悲痛的,以及一群装的天衣无缝的混账东西,都不能把你我怎样。得了消息,也许你无动于衷,也许你伤心极了,猜测你的学生的死全是因为我,因此恨不得赶着飞来将我掐死——至少我有最大头的罪过,最好永远的,永远的不在出现了……
……我又能怎么办?若偷偷把太阳搬到这永夜里来,这日子不还是温暖又幸福吗?我就算以这个回来的身份,不是别人……又要受到世人多少的侮辱呢?那只顾着享福的吊角眼懦夫也指责我——还特意让我听到——“诗人的脸就是那么厚,从不觉得害臊,更不知道丢人!”我自然是相信这些人不受你的指挥,你瞧,你瞧!我这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马上,“苍予老师”就要从东京回济南了,我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这个日子,夜的世界已经快要结束了,这信还没有写完,明天还要参加另一场晚宴,也没有拖延的机会。心里乱糟糟的,实在不知道该写什么,但又感觉不写点什么不甘心。一个“诗人”或者一个“疯子”,一双粗糙的手,一张粗糙的脸,怎能期盼一群癫了,不分青白的“先生”的“热心”?——若真遇上,我一定不由自主的嚷:“滚滚滚,寄人篱下的疯狗,向你的主人摇尾乞怜讨吃食去吧!”
于是那素来与我不和的俄罗斯人一定会趁机说:“这是什么意思,‘诗人’?想撇清谁?想抹黑谁?为什么还要再回来?”
问我再回来一次是为了什么?我想象中怎么会是那个庸俗的俄罗斯富二代来问我?回公寓的路上抬头,天已半黑,路灯却还没亮,我在这坝上乱走,一颗心不安地跳动着,直直的盯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
“事情就是这样,回过神来破口大骂,才发现它早就跑了。”我写。“戏演过了难免会有解释不通的地方。(对吧?)”
——再说你——
你说我是把爱看做一道应行的公事,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日子已经带走了我的青春,在同一人身上,很难有第二次的凑巧,更别提这种无法解释的事。那浅薄的俄罗斯人我不愿理他,而同样浅薄的你,我是愿意回答一遍这问题的。你问问!这“爱”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使我有机会来伊面前赎了我这罪责不?
若是有机会,我倒想时间倒走二十年,重新看看北国二十年所经历的一切。
…………
前几年——想起来大概也正是我从洱源去昆明的时候。那时,伊还很健康,年轻时这话说来又长了!她说春风、田野、小溪,那便只是她瞳孔里的颜色,从没有什么堆砌的人造物。或许在这般女子的眼神里,更能倒映出我的懦弱与无能。我并不是像你们所猜的那么快活,天天念些肉麻的情诗给那些女学生,——即便这种诗句如何能不撬动她们的心呢?我最伤心的便是这姑娘,想着那沈园与门楼,真是难过!又想到几日后在亓海听到“……帘帏飒飒秋声……醉乡路稳宜频到……”,起身一查才知道那亓海现在已经被分给了湖南的各个市县——正好是一九九六年,故地重游也没了机会……
原来她说过我之后不应该一直在吗?对了!她肯定是没说过!她的朋友们一没亲耳听见,二没从一直不怀好意那帮子什么什么“先生”那里听说(这我一直都知道)。我终是想通了,不说感动的痛哭流涕,至少也是感慨万千。我向朋友求证,听到朋友肯定的答复,怕丢脸,又只能好久好久的不做声……
叹了一口气,歇了一阵,起身时又感觉一阵背部的刺痛,以及不可免的哀凉。
从记忆里伊那微笑里,从那沈园孩子们嬉戏打闹与奇异阳光所构成的世界里,诗人慢慢从一个孩子的梦变成一个具体的人。“世界对我的怀念也好,驱逐也罢,终不会再让我的心凝固一次,最后它只能默许在一组组纸面上,留下我很久之前的声音。”这遗产已同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没什么两样——不知多少年后我的孩子看得发笑时,我肯定也会一起笑的大声,两种笑声一起融合之时,先前在昆明所说那“醒来后我好像又接着做了个梦”,也终于又要醒了。
(无落款)
乙酉年 三月十五日
2024.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