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娴说:“钟队,现在咱们已经查实,李向泉有作案动机,不仅他的亲姐与马兰在感情上存在长期纠纷,他在秦林厂的前途也因为马兰举报而被断送。案发当天中午他去过马兰家,这一点我们有目击证人覃恒中的口供,还有案发现场的鞋印,经过物证科检验也和李向泉本人的脚长相符。从这几方面说,李向泉作案的可能性很大。不过我还有几个问题,您看,是不是给大家也解释一下?”
钟鸣说:”那你说吧。”
小李说:“这个案子要结案,有几个问题是必须要解决的,第一,作案工具在哪里。咱们之前围绕马兰家少了一把德国厨刀的疑点,进行了详细的追查,也认定刺杀马兰致死的,很可能就是这把刀。但是我们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把刀去了哪里。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马兰本来就没有这把刀,或者它早就遗失了呢?
第二个问题,根据覃恒中描述他听到的李向泉、马兰二人争吵的内容。李向泉应该是由于知道了马兰举报自己的事,才与马兰发生激烈冲突的,口角中并没有提及她与自己姐姐感情纠纷的事。
马兰举报李向泉的材料有可能是陈红德提供的,问题是,李向泉是怎么知道马兰举报自己的呢?难道纪检委会告诉李向泉是谁实名举报了他吗?显然不会。那时谁把这件事告诉李向泉的呢?难道又是陈红德?他不会这么唯恐天下不乱吧,毕竟他也只是一时生气,并不是一个擅长使诈的蛇蝎小人。
第三个问题,马兰死亡现场我们检测出了两双脚印,其中一双尺寸比较小,与李向泉的脚印特征吻合。还有一双大一些的,又是谁的脚印呢?我们总不能把全厂男性职工的脚印特征全部采集比对一遍——何况他也不一定是秦林厂的人啊,他也有可能是社会上的人,对吧?”
钟鸣说:“其实不只是你说的这三点,这个案子的蹊跷之处,还不止这些。我这里补充两点,你看还有没有遗漏的,然后咱们一个个解决。
根据法医验尸报告和现勘结果,马兰的死亡时间大致是14日晚上7点,这与验尸报告中她的遇害时间不符,中间至少差了4个小时,胃中食物的消化程度也可以佐证这个时间差。也就是说,这一刀很可能一开始没有刺中要害位置,马兰倒地后一直挣扎,过程中体内流出大量鲜血,最后因流血过多致死。但是根据验尸报告,伤口确实在要害位置,凶器却不见了。
还有,刘长友当时解释他为什么送马兰高级厨具时,给出的理由是他曾经追求过马兰。
但是根据他的表述,刘长友对马兰其实很不熟悉,那他为什么要给一个不熟悉的人,赠送贵重礼物呢?”
小李脸上露出难以理解的神情:“钟队,按你这样说,这个案子疑点重重,怎么就能直接结案了呢?”
钟鸣说:“抓不李向泉是因为人证物证确实,他也有充分的作案动机。但是我并没有说要结案,这个案子最有意思的地方也在这里。不仅牵出了一个刘长友,恐怕还要牵扯到更多人。”
小李睁大了眼睛:“钟队,你的意思是……案中案之外还有其他的事?”
钟鸣说:“这个就不算案中案了,这次的情况属于两起案子引发了同一个结果,但是我们目前只发现了一起,另一起现在依然隐藏在背后。”
刘冰给老童使了个颜色,让他不要再纠缠那副画的事,先看来人是谁。她屏住呼吸打开了门,和她想的一样,门外还是上次的警察。
老童满面怒容地把画卷起来,让童珊不要说话,先回自己房间里去。童珊不知道是谁来了,但是看父母的反应,应该是能让他们安静下来的人,在这个矛盾升级的关键时候,居然正好出现了能制止家庭内部战争的人,童珊很高兴。
警察已经不是第一次上门了,这次他单刀直入地对刘冰说:“刘女士,据我们所知,您父亲刘胜达,是秦林厂原房产处处长,是吗?”
刘冰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对,不过我爸早就退了,这个案子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警察说:“没有关系,我们找您父亲,是为了了解过去的一件事情。我们没有查到刘老处长的联系方式,想到您和他是父女关系,直接来问您比较方便。现在时间还不晚,能不能……”
刘冰一下子明白了警察的意思:“哦!你们是要找我爸了解情况是吧。可以可以,我现在给他打个电话。我爸家座机换了,新号码还没来得及给厂里报备呢,正好你们不用查了,我帮你们联系他。”
警察和刘冰围拢到红色的电话机前,刘冰直接点了免提键。
秦林厂原房产处处长刘胜达的家距离刘冰不远,就在隔壁的5街坊。刘冰告诉父亲,警察办案需要上门了解情况,刘老处长赶紧说:“只要我还有印象的事,我尽量帮着回忆。你现在就带他们来吧。”
刘胜达戴上眼镜来到客厅里。警察问道:”老处长,我们今天过来,是想问您一件事,涉及到秦林机械厂的建厂史。本来这个信息我们在厂档案室就能查询,不打算来打搅您的,但是十年前,档案室发生过一次小规模的火灾,烧毁了一部分档案资料,我们要查的关键信息可能就在那里面。这不就只能来问问您了。”
刘胜达说:“没事,小同志。只不过我不一定还能说得上,毕竟退休十几年了。这样吧,你们先问——只要我还能想起来的,就告诉你们。”
警察说:“好的,感谢您配合我们。1973年前后,秦林厂房产处是您管吧?您还能不能想起来马兰这个人?她就是那一年分来的,中专毕业。”
刘胜达想了想:“马兰我知道,前几天不是出事儿了嘛。他和我家最小的,就是她嘛,刘冰,她们岁数差不多大。马兰是南方来的,刚到厂里那时候还是普工。我有印象。”
警察说:“有印象是吧,哎,有印象就好。当时给您给马兰办分房子的时候,把她和谁分到一间了,您还记得吗?”
刘胜达开始了详细的回忆,警察知道让这个老干部想起将近三十年前的事,可能有些难度,所以让刘胜达慢慢想,想起来再说,不着急。如果实在想不起来,就不勉强了——这也是钟鸣的意思。
刘胜达想了好半天,才说:“马兰是先住进单身的,另一个女孩进厂比较晚,应该是改革开放以后才来的。我能大概想起来那个女孩是什么样子,皮肤比较黑,脸圆圆的,牙有点乱。我印象中她好像中等偏高一点,大概能有……一米六三左右,是个北方人,年轻的时候,就有点胖。名字我不确定,两个字,叫个骆什么来着……”
年轻的警察把老处长说的每一个字都详细记录下来,这应该就是队长要调查的信息了。
询问完毕后,警察问刘冰:“你说近几年和骆楠走得比较近,那骆楠有没有告诉过你,她和马兰单身时住在一起?有没有透露过,或者暗示过她和马兰过去关系如何?”
刘冰皱着眉头,有些不敢相信:“她真的从来没说过,我听我爸这一说,才知道她俩原来住一间。因为我没住过单身,我哥我姐早就结婚了,我工作以后一直和我父母住在一起,所以也不打听单身宿舍的事,那时候,我跟同事都没什么话说。”
从老处长家查到的陈年旧事对钟鸣而言,是个重要的辅助信息。骆楠和马兰在单身宿舍,做了将近五年的室友,直到骆楠结婚分了房子,才搬出去——排查这么久了,这件事似乎很少有人知道。按道理这也很奇怪,难道骆楠当年的顶头上司也不知道?
钟鸣派人去找了质量部退休的老领导,这才明白原因:质量部原部长早早就工作调动去了北京,骆楠的顶头上司是之后空降下来的,对部门职工过去的经历了解甚少。
钟鸣觉得,案子的拼图拼上了极其重要的一块。
他有预感,隐藏在李向泉持刀伤人背后的真相就像潜伏在死水中的鳄鱼,终于到了即将露出狰狞背脊的时候。
老童周一早上把女儿送到学校门口,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童珊背后开始烧灼起来:“爸,你不去上班?”
老童面无表情地答道:“我今天请假了,不上班,我跟你一起进去,要到你们于老师那去。”童珊脑子里“轰隆”一声,这下完了——究竟多大的事,才至于让爸爸上班都不去了?姓于的又要告什么状?他会不会蓄谋已久要收拾我?童珊终究什么也没说,硬着头皮走在前面,和爸爸一起进了校门。
于老师皮笑肉不笑地把童珊和老童请进办公室,当然他的动作和态度确实是“请”,请君入瓮的请。于老师什么也没说,拿出一本书放在两人面前。
童珊的脑子又炸了——这时她上周末临走前,藏在课桌柜子里的那本袁之洋的作品集。
于老师率先开口了:“小姑娘,老师可以理解你发展兴趣爱好的热情,以及文艺宣传方面的才能,老师也很欣赏嘛,但是咱们干这样的事,你是不是和老师家长先说一声,先通知我们一声也行啊,对不对,以免大家为你放学以后的去留担心啊!
再说,据我所知加入咱们学校美术辅导组也是要报名费的,你也要自费买画材,这事你应该对父母实话实说,不要跟他们说,你是和同学去报物理兴趣班了。
老师说话难听,你可别不高兴,我也是为了你好——就咱这个成绩,上上次月考,49分;上次月考,36分,你说你报了物理班还考出这么个成绩,你爸爸会不会觉得是我这个班主任兼物理老师水平太差?”
老童被班主任夹枪带棒的讽刺臊得有些挂不住,接茬开始炮轰童珊:“你知不知道,你妈他们单位普通车间工人,一个月的工资才600多,我们虽然能好一些,我也不在厂里,但是好几百块钱对学生来说恐怕也不算少吧,我们当时真以为你要报班提升物理成绩,加上我们那段时间也有事没顾得上过问,结果你就擅自报美术辅导——于老师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就在这说她了。”
于老师未置可否,童珊用余光依然看到了那皮笑肉不笑的面具一样的脸,和酒瓶底一样厚实的眼镜片之后那意味不明的眼神。这两道眼光后来成为了缠绕她多年的噩梦,每当有人盯着她看,每当她面对人多的场合,她都觉得那两道恐怖的眼光像粗大的钢锥一样穿透她的皮肉,钉进她的脊椎,让她呼吸困难、动弹不得。
老童没有得到于老师的回应,感到了某种困窘的威胁。
他接着说:“你知道美术辅导组是干什么的吗?那是让考不上大学的学生分流出去学艺术的。而且那种艺术学校不是你想象的什么中央美院,大多数人的归宿就是一所省内排不上名的艺专!你知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也画过速写,我对这个应该比你看得准吧?你觉得你的水平去学艺术,就一定能考上中央美院了?”
童珊感到无地自容,但是她同时感到一种可笑的悲悯,以及面对命运捉弄时,接近无奈的不管不顾。她没想到她最爱的人,竟然当着一个外人,而且是明显语带嘲讽和恶意的外人的面,大肆否定、贬斥自己的爱好以及水准。
这不是颜面扫地的问题,她也不确定一个人微言轻、还在伸手靠家里养活的小女孩,究竟有没有所谓的“颜面”,也不觉得它能值多少钱,但这样刀剑一样的言语,激起了她自我保护的本能。
童珊突然说道:“告诉你们,你们能让我报吗?我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你们考虑过吗?我报美术辅导,是因为我喜欢,报物理辅导,才更是白往里扔钱!”
于老师看到这个平时像受气包一样不声不响的小姑娘,这次竟然冒出了疯马一样尥蹶子的劲头,他一下子反应过来,此刻正是实施教育、正名立威的好机会。他提高了声音,黑沉着脸说道:“童珊,你知不知道,你这次的单科成绩,把我们班的平均分拉低了1.8分!你自己拉低全班的平均分!你应该好好想想,问题出在了哪里!而不是当着我的面还要顶撞父母!”
童珊已经有些情绪上头,她猛然发现自己不那么怕这个姓于的了。她抬起头平视着另外两个人,现在她只有自己,她再也不认为这间办公室里,有人和自己是一条战线的了。
她感到心里通向虹膜的那面镜子反射出凛冽的光芒,那不再有畏惧的眼光似乎让于老师有点惊讶。
于老师又换上之前的口吻,接着说:“小姑娘,咱们国家80年代有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句话放在现在,也一样适用啊!吃苦两三年,幸福一辈子,你要搞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你看,你考进来的时候,水平还是可以的嘛!这说明咱们还是能学懂的!你有困难,应该来找老师,跟老师和父母沟通,而不是选择逃避,更不能自作主张地去学什么美专,对不对?”
童珊拿起桌子上的画册,直接开门走出了办公室。爸爸在身后连声喊她,她没有搭理,也不回头。于老师对老童说:“没事,后续的费用不要再给她,她自然参加不了美术辅导了。我这边可以帮咱们家长监督。”
老童脸色铁青地说:“不好意思,于老师,让你见笑了,我回去一定好好说说她。不过我还想问下您,那本画册的作者袁之洋,他是什么人?”
的确,老处长的记忆力很好,那个被他安排和马兰同住一间单身宿舍的女孩,就是年轻时的骆楠。
70年代中期,中国大多数地区的知识青年还要在初高中毕业后经历上山下乡的命运,而这两个女孩却都幸运地地直接参加了工作。马兰是因为身体瘦弱,父母帮她申请了政策,直接分配单位;骆楠则是因为父母的保密工作性质,得到了特殊岗位职工子女的优待,顺利推荐成了工农兵学员。她虽然是个女孩,性格却十分要强,学习工作也不输身边的男生。骆楠是学光学机械的,毕业后也来到了秦林机械厂,做了一名普通技术员。
马兰和骆楠,一个来自蕉风椰岛的南方海滨,一个来自冰天雪地的北国小城,她们在这个机器声昼夜轰鸣的中部大城市扎根落脚,开始了各自起伏跌宕的漫长人生。
那时候的骆楠,是备受瞩目的文革后第一代大学生。在时代的春风里,骆楠每天睁眼后的生活,都像一列轰鸣前进的火车,在忙碌与充实中度过。她在科室里学习业务、钻研技术、向前辈学习、带后辈上岗;工作之外,生活的大事小情,里里外外,也都靠她一人操持。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里,骆楠独立、顽强、聪慧过人,她的能力在厂里有目共睹。只有逢年过节或一个人闲暇的时候,她感到这种生活也有一丝丝令人空虚。
同住一室的马兰则完全不同。作为一个娇小而秀美的南方姑娘,她身上有一种遗世独立的美好气息。
马兰喜欢文艺,虽然不能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她身上的诗情画意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她总是在中午下班后洗头发,哪怕错过食堂不常供应的肉菜。阳光将她的背影镀上金色,她只说喜欢被太阳烤干的头发散发的那股香气;她偶尔在三缺一时亲自上阵和青工们打麻将,输了也不认,娇语盈盈一笑了事,大家也都不计较。
马兰的生活慵懒而随意,她在工服上绣花,在严打时偷着学唱《小城故事》,把老乡捎来的珍贵猪油渣留出一点喂厂里的狗;她是厂里最早接触卡拉OK的那批人,甚至不惜花半个月工资专门去了一趟庐山。骆楠说:“电影院都在放《庐山恋》,你想看买票就能看,还专门跑到庐山去。”
马兰说:“哎呀,那不一样。我就想和里面的人一样谈恋爱。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忍不住想要亲他一下——偷偷地,轻轻地。我特地去一次庐山,是想要体会电影里的那种感觉。你懂吗?那才是爱情。”
骆楠对马兰莫名其妙的抒发胸臆而感到好笑,生活中哪有那么多“恋”和“爱”,马兰算是真正的先锋派了。想想自己也算是半个恋爱中人,骆楠谈的朋友王伟,是她在学校里的同班同学,两个人都是学光学机械出身。
理工专业女孩很少,骆楠在班里很难找到能说体己话的女孩一起玩;班级活动、外出郊游、实验分组、撰写报告,骆楠都是和一群男孩一起。她的性格豪迈奔放、大大咧咧,很受班级里的男生欢迎。
毕业那天,学生宿舍解禁,男女生们随意进出。木讷寡言的王伟跟随骆楠回到了她的宿舍。其他女生基本都已经收拾打包好床铺,或者先行离开了。
骆楠笑着对王伟说:“你跟我过来是什么意思呀?”
王伟笑笑,有些尴尬地挠挠头:“骆楠,咱们在平时的接触中,一直挺愉快的。其实我一直觉得你不错。”
王伟能说出这些,超乎骆楠的预料。这就算是非常直接地表白心迹了,她想。
她说:“我也觉得你不错,咱们可以进一步了解。不过我已经分配到了A市,你是郑州人,还没有分配。你能和我一起去A市吗?”
王伟连忙说:“当然可以,我就是想去A市发展的,我有个堂叔在那里办果汁厂,让我去给他帮忙。即使没有这事,我也不等分配了,我研究过‘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打算响应国家号召,做第一代下海创业人。”
骆楠看着这个青涩的男孩,忍不住笑了。王伟也没有再说话,俯下身来认真地帮骆楠一起收拾她的行李。
晚上,王伟照例十一点多回家。骆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王伟什么也没说,走进厨房把骆楠做好的饭菜加热好,默默地吃了一些,然后把剩下的放进冰箱。接着走进厕所,水龙头哗哗地流出水来。一番声响过后,王伟去小书房和儿子打了招呼,自己从书架上拿出一本《黄帝内经》,走进卧室,打开床头灯翻看起来。
骆楠在没有开灯的另一边,没有把身子转过去。她在半醒半睡之间,咕哝着说了句话。
王伟没听清,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不是说梦话吧。”
骆楠睁开了眼睛,清晰地说:“王伟,你爱我吗。”
王伟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大声问:“你说什么?你疯了吧。”
骆楠平静地说:“我问你话呢,你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