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问题，突然想起上周后台收到的一条私信，读者说想让我写写“中年被迫转行的小人物”，还特意加了句“要够真实，够苦，不用刻意煽情”。我当时回了句“好，我去收集点素材”，可转头就发现，最鲜活的素材，其实就藏在楼下快递站那个总是佝偻着背的身影里。
他叫老周，40岁，以前是家小公司的行政主管，现在是我们小区片区的快递小哥。我跟他熟起来，是因为我总爱蹲在快递站门口写东西，他送完件回来，会借我的充电宝给手机充电，偶尔递根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
他的故事，是从一句带着喘息的“先别动，疼…”开始的。
那是个暴雨天，下午五点多，正是晚高峰，也是快递员最忙的时候。我在快递站避雨，看着老周推着他的电动三轮车进来，车斗里的快递包被雨水泡得发胀，他的雨衣帽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只看到雨水顺着雨衣下摆往下淌，在地面积成一小滩。
他刚把车停稳，就想弯腰去搬车斗里的快递，结果刚弯到一半，突然“嘶”了一声，整个人僵在那，好半天没动。快递站的老板娘喊了他一声：“老周，先歇会儿吧，雨这么大，晚点开送也没事。”
老周没回头，声音闷在雨衣里，带着点颤：“先别动，疼…”
老板娘赶紧走过去，帮他把雨衣帽子掀开。我才看到他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不是被雨水淋的那种，是疼出来的。他捂着腰，眉头皱成一团，嘴里还在小声哼哼。
“腰又疼了？”老板娘叹了口气，递给他一瓶温水，“跟你说过多少次，别这么拼命，你这腰本来就不好，这么大雨天还跑这么多单。”
老周喝了口温水，缓了好一会儿，脸色才稍微好看点。他坐在快递站门口的小马扎上，把湿透的鞋子脱下来，倒出里面的水，苦笑着跟我说：“杨老师，让你见笑了。”
我摇摇头，递给他一张纸巾：“没事，腰伤是老毛病了？”
“可不是嘛，”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和冷汗，“以前在写字楼坐久了，落下的腰肌劳损。本来以为转行跑快递能活动活动，没想到更费腰，每天搬上搬下的，有时候一天要送两百多件，晚上回到家，腰都直不起来。”
我问他，怎么好好的行政主管不干了，跑来跑快递。老周的烟抽得很猛，烟雾缭绕里，他的眼神有点空洞，慢慢跟我讲起了他的故事。
38岁那年，他所在的公司裁员，他是第一批被裁掉的。理由很简单，“年龄偏大，性价比不高”。他当时都懵了，在那家公司干了八年，从普通职员做到行政主管，每天兢兢业业，加班是常态，以为能安稳干到退休，结果一句“性价比不高”就被打发了。
拿着两万多的补偿金，他开始找工作。原以为有八年行政主管的经验，找份工作不难，可现实给了他狠狠一击。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偶尔有面试机会，一提到年龄，对方的眼神就变了。
“40岁，不上不下的年纪，年轻人比你有活力，工资要求还低；比你大的，人家要么是高管，要么有核心技术，你一个行政主管，没什么不可替代的，谁愿意要你啊？”老周苦笑着说，“有一次面试，HR直接跟我说，‘周先生，我们这个岗位更倾向于35岁以下的求职者，您这个年龄，可能不太适合我们的团队氛围’。”
他也尝试过降低要求，不找主管岗位，找个普通的行政职员也行。可就算这样，也很难找到合适的。有一家公司让他去试岗，试用期工资三千五，比他以前的工资少了一半还多。他咬着牙去了，结果跟他一起试岗的都是刚毕业的年轻人，人家要么是关系户，要么会来事，就他一个四十岁的“老古董”，融不进去不说，还总被排挤。
“那些小年轻，背后都叫我‘老古董’，说我做事太慢，跟不上时代。有一次，领导让我做个PPT，我用的还是老版本的软件，做得有点粗糙，结果被领导当着全部门的面骂了一顿，说我‘连个PPT都做不好，还敢来应聘’。”老周的声音有点哽咽，“我当时真想转身就走，可一想到家里的房贷，还有孩子的学费，我就忍了。”
试岗了半个月，他还是被辞退了。HR找他谈话的时候，说得很委婉，“周先生，您的工作态度我们很认可，但可能确实不太适应我们公司的节奏”。他没争辩，只是默默收拾好东西，走出了那家公司。站在写字楼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年轻人，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被这个时代抛弃了。
求职碰壁了大半年，手里的补偿金也快花完了。房贷要还，孩子要上学，老婆的工资不高，家里的开销全靠他。没办法，他只能放下所谓的“面子”，找了份快递员的工作。
“刚开始跑快递的时候，真的很难受。”老周说，“以前在写字楼里吹空调，穿西装革履；现在每天风吹日晒，穿个冲锋衣，骑着电动三轮车在大街小巷穿梭。有时候遇到不讲理的客户，还会被骂几句，甚至投诉。有一次，我送一个快递，客户不在家，让我放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结果快递丢了，客户非要我赔偿，说我没按他的要求放。我跟他解释了半天，他也不听，最后还是我自己掏了两百多块钱赔偿给他。”
为了多赚点钱，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晚上十一二点才回家。别人不愿意跑的远单、重单，他都接；别人不愿意送的偏远小区，他也去。夏天的时候，太阳晒得皮肤脱皮，他就多涂几层防晒霜；冬天的时候，手冻得像胡萝卜，他就戴两双手套。
“我不能倒下啊，”老周的声音很坚定，“我要是倒下了，这个家就垮了。房贷每月五千八，孩子的学费每月两千，还有水电燃气费、物业费，加上一家人的生活费，每个月至少要一万块钱的开销。我老婆的工资才四千多，不拼命跑单，怎么养活这个家？”
他给我看了他的手机，里面是他的跑单记录。一天最多跑了268单，收入不到三百块钱。他说，每一笔钱，都是他用汗水换来的。有时候遇到电梯坏了，他就要爬楼梯，最高爬过18楼，送完快递下来，腿都在抖。
雨慢慢小了，老周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腰，又要去送快递。老板娘劝他：“再歇会儿吧，不差这一会儿。”他摇摇头：“不行啊，还有几十件没送完呢，客户都在等着，晚了又要投诉了。”
我看着他推着电动三轮车走进雨里，背影佝偻着，像一棵被风雨压弯的树。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所谓的“牛马生活”，不是一句调侃，而是无数小人物的真实写照。
后来的几天，我总能在小区门口看到老周。有时候是早上，他啃着馒头，骑着电动三轮车出发；有时候是晚上，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车斗里剩下的几件快递，是他今天还没送完的。
直到前天晚上，我在快递站门口等他，想跟他再聊聊，把他的故事写下来。结果等了很久，都没等到他。快递站的老板娘说，老周今天没来上班，好像是生病了。
我心里有点不安，想给老周打个电话，又觉得不太合适。昨天早上，我在小区的公告栏里，看到了一张催缴物业费的通知单，下面还夹着一张医保缴费提醒，还有一张房屋租赁的广告。我突然想起老周跟我说过，他住的不是自己的房子，是租的，每月房租两千五。
中午的时候，我终于联系上了老周。电话里，他的声音很虚弱。他说，昨天早上，他起床后就觉得头晕，还发烧了。本来想硬扛着去上班，结果刚走到楼下，就差点晕倒。没办法，只能请假在家休息。
“请假一天，不仅没工资，还要扣钱。”老周的声音里满是无奈，“我看了下手机，这个月的医保还没交，房租也快到期了，还有孩子的兴趣班费用，又是一大笔钱。我真的不敢生病，也病不起。”
我安慰了他几句，让他好好休息。挂了电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打开电脑，想把他的故事写下来，可敲了半天键盘，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怕我的文字，无法描绘出他生活的万分之一苦。
今天早上，我又在小区门口看到了老周。他还是像以前一样，骑着电动三轮车，车斗里装满了快递。只是他的脸色更差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起来很疲惫。
“杨老师，你来了。”他看到我，勉强笑了笑。
“身体好点了？”我问他。
“好多了，”他摇摇头，“歇不起啊，再不上班，这个月的房租都交不起了。”
他从车斗里拿出一个快递，递给我：“这是你的快递，昨天没送成，今天给你带过来了。”
我接过快递，说了声谢谢。看着他转身要走，我忍不住喊住他：“老周，慢点跑，注意安全。”
他回头冲我笑了笑，点了点头，然后骑着电动三轮车，朝着路口的方向驶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路口的红绿灯正在闪烁，绿灯马上就要亮了。老周好像有点着急，加快了速度，想抢在红灯亮起之前冲过去。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突然冲了过来，速度很快，闯红灯不说，还疑似套牌——车牌上的数字看起来有点模糊，像是被涂改过。我吓得大喊一声：“小心！”
可已经晚了。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黑色轿车撞上了老周的电动三轮车。老周整个人被撞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电动三轮车翻倒在地，里面的快递散落一地，被车轮碾得不成样子。
黑色轿车的司机停都没停，踩着油门就跑了。周围的人都被吓坏了，纷纷围了过来。我赶紧跑过去，蹲在老周身边，喊他的名字：“老周！老周！你怎么样？”
老周躺在地上，嘴角流着血，眼睛半睁着，看起来很虚弱。他看了我一眼，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地说：“真困啊，让我睡一觉吧…”
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睛就闭上了。
我赶紧掏出手机，打了120和110。救护车和警车很快就来了，老周被抬上了救护车，拉去了医院。我站在原地，看着散落一地的快递，还有地上的血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难受得说不出话。
后来，我去医院问了老周的情况。医生说，老周伤得很重，颅内出血，还伴有多处骨折，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里，能不能醒过来，还不好说。
我走出医院，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突然觉得很迷茫。我们努力地活着，拼命地赚钱，以为只要咬牙坚持，就能挺过去。可有时候，生活就是这么残酷，它不会因为你的努力，就对你手下留情。
回到家，我打开电脑，把老周的故事写了下来。我不知道老周能不能醒过来，也不知道他醒过来之后，要面对怎样的生活。但我知道，像老周这样的小人物，还有很多很多。他们在社会的底层，努力地挣扎着，为了生活，为了家人，不敢停下脚步。
也许，这就是生活的真相。它不总是充满希望和光明，更多的是平凡和苦难。但就算这样，我们还是要努力地活着，因为我们身后，还有需要我们守护的人。
只是希望，这个世界能对这些努力生活的小人物，多一点温柔，多一点善意。
以上，就是我收集到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