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星风 和你
第十二章 矜持
12.02 木城单独见面(二)
“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你谈谈。”在茶餐厅里刚刚落座,俞矅信便道出了开场白。林渏微笑不语,心里藏着的话却是“我也想。”
“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一起谈话了。”俞矅信说。
“是呀,时间好像是蛮长了。”林渏回应,显得对是否长时间并不很确定,心里却早已清清楚楚地算出这个“长”代表着确切的多少年多少月。这个时间段的起点要追溯到大学毕业的第一年春节。
“几次见面都是在同学聚会上,说话也不太方便。”原来他也有这个感觉。毕业十几年了,见面也不过可数的几次,而每一次,在人声鼎沸的餐厅,玩笑嬉闹的同学聚会上,她和他都只是隔着大大的圆桌蜻蜓点水般地相视、问候,然后移开视线,矜持寡语。
俞矅信说:“我这个人很被动,别人都说我在商务谈判和生活中是两个人。”林渏很好奇他在商务谈判中是什么样子,记忆就把她拉回同窗时代的课堂上,俞矅信回答老师提问时的头头是道、侃侃而谈。那个时候智慧且善良、清高却低调、冷漠又细腻的俞矅信就开始进入了林渏的心底了么?那个时候她有没有度过自己的十七岁生日?
“生活中我做什么事情都很被动。特别是和人交往联系这一块。同学中差不多也就是和你还有联系(这算是我的殊荣么?林渏偷偷问自己)。平时总是想不起来联系,而且时间越长,越不知道联系时该说什么好,所以有时候想起来,也就是想一下就过去了。”
“是的,时间长不联系,接通电话时总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林渏附和着,也是出自内心的赞同。
“不过和你联系少,绝对没有什么别的原因。”这话从何而来?难道俞矅信以为林渏在怪他什么?他曾说彼此这样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朋友,即使很少联系,朋友之情也不会变。而她却总觉得彼此之间隐藏着不浅的疏隔。只是这话她永远不会对他说。而他,竟然也会猜测,竟是一样的敏感。难道他学了读心术?那么他可否能读懂她从十七岁就深埋的心事?
“你可以随时给我电话。我再忙,事情再多,也没有问题。”俞矅信如是说,似乎又一次给她一个特别授权。
“大家都知道你很忙,你在做大事,打电话总担心影响你的工作。”林渏看似给对方找理由,实则为自己推脱。(“你以为只有你是被动的么,我对感情、对异性又何曾有过半点主动?”)聆听自己心语的时刻,林渏突然发现他们都是一样的矜持。错过了年少青春的道白,蹉跎了花样年华的相知,如今,作为普通的同学和朋友,大家彼此仍然矜持着。
隔着几十厘米见方的小餐桌,俞矅信谈起了自己的孩子、妻子、事业、公司,也关注和询问着林渏的现状,她的健康、她的生活、她的打算,特别是她的孩子。对此,俞矅信有担忧、有劝说、有提醒、有见解。诉说中,林渏尽量心平气和,尽量轻描淡写,但是说到关键之处,她时不时会停顿,无法继续,因为眼角早已埋伏了呼之欲出的泪。俞矅信看得淡,看得穿,看得远,所以再大的难事到他眼里都会自动缩小,自动简化。这样的映衬,反而让林渏感觉自己幼稚浅薄脆弱,甚至可笑。
是的,每次相对而坐,面前的俞矅信总让林渏觉得和自己不在一个层面上,总觉得他很高大,而自己却很低微。她可以自如地组织主持一个云集几十家企业头脑的行业座谈会,可以站在台上给上百个专业人士做个相当精彩引人入胜的报告,却不能在俞矅信面前轻松自得地表达自己,常常心里想的和让他听到的总是两句不同的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他的高才有了自己的仰慕,还是因为自己的心仪才总觉得他比自己高许多。她说不清楚这个前因后果的逻辑,只知道每次在他面前,自己总会变得很低,很低,低到了尘埃里,却没有从尘埃中开出花朵来,只有靠可怜的矜持在他面前支撑着一尊平静冷漠的泥塑。
凭什么,他能影响你这么久?他有多少能耐?你的一生就不能忘记他,不再有他的影子么?叶婉馨杨英曾经流着泪用这样的话来敲打泣不成声的林渏。
凭什么?他有多少能耐?林渏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俞矅信不是其他任何人,没有其他任何人能够取代。芸芸众生,你看似只是错过了一个人,其实也许就是错过了一个人生。而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还说什么影响?影响不影响,都已错过,时光不回流,人生不逆转,现实就是林渏与生俱来的矜持让她错过了一个心仪的人,错过了一个向往的人生,唯独剩下无法抛却、难以摆脱的矜持,永远地伴随着她孤独得可耻,骄傲地发霉……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这诗句已经被用得很滥,但是林渏又不得折服于泰翁在诗句中阐述的真理。从当年毕业走出校门到二十年后的这一晚,她和他共有四次单独的见面谈话。而每一次,相对于林渏心里隐藏的那句话,时机总是不对,不是太早,就是太迟。于是,每一次,林渏都将涌到唇边的话悄悄吞咽下去,而且总是做得不动声色。她想,也许这个秘密可以跟着她进入坟墓。在这尘世,林渏手中拥有的不多,最终能带入坟墓的就更少,深埋了几十年的心事和如影随形的矜持一定会跟着她告别此生。
很少看到像你这样冷漠的女孩子。你的外表总是那么平静,你的话总是这么少,好像你给自己上了保护色,让人很难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毕业时,俞矅信在林渏的日记本上留下类似这样内容的话。那个日记本至今还好端端地保存在林渏的床头柜里,随时可以翻出来阅读。但是,林渏却读不懂俞矅信的话。多少年来,她不确定,她很想问一句,他是否心里也有过她,哪怕只是曾经有过而已。但是她没有答案,矜持如她,永远也不会有那样的发问,就像永远也无法对他说出自己的秘密,甚至大二元旦前,他在给她的明信片上写着:“把我所有的快乐都给你,还是1/2好?”矜持如林渏,既不知道该如何解读,也没有向俞矅信问个究竟。
他的心里一定有你,至少曾经有过。叶婉馨和杨英这样都如此断定,甚至怪罪在这桩憾事上,是林渏辜负了俞矅信,怪她没有耐着性子等待着他有一天来找她,怪她没有理解和回应他的潜台词。也许吧,她的矜持让她未能多等他几年,等他事业有成后再顾及儿女情长,她的矜持让她认为高中毕业后彼此几年没有联系就意味着自己从来不曾出现在他的心里。可林渏怎么会预见,一直到大学毕业后,她才意外地得知原来大学时代的每个假期,经常来家里看她却从未遇见她又没有留下名字的男生就是俞矅信。她更无法想到,每次寻她而不遇(这是一次他写在她大学宿舍留言板上的话)后,他就猜测她总是不在家,一定是和男友约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