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河拐弯处的芦苇白了头,苟杨洁蹲在青石埠上淘洗一筐酸枣。枣核在箩底积成暗红的痂,倒像她娘临终咳在粗布帕子上的血沫子。对岸纸扎铺的诸何明正在裱糊童男童女,金箔纸映得人脸发绿,手里那管浆糊刷子总往河这边斜。去年中元节他扎的引魂幡被风卷进苟家麦地,穗头正落在杨洁她爹的新坟上,惹得苟老大抡镢头砸了纸马铺三块门板。
白露那天,苟杨洁把剪好的窗花铺满土炕。牡丹花芯里藏着人脸,仔细瞧竟是诸何明他娘下葬时的模样。她咬断红线头时听见窑洞外有响动,开门见着个草编的蝈蝈笼,笼底压着片糊灯笼的棉纸,上头拿朱砂画着镇煞的八卦符——东南角坤位缺了一爻,恰是她家祖坟朝向。
河沟里的冥钱还没化尽,苟杨洁就被捆上了接亲的驴车。她隔着盖头咬破舌尖,血珠子溅在怀里的陪嫁陶罐上,罐里腌的雪里蕻突然长出人脸,吓得喜婆子跌进沟渠。后半夜诸何明翻进苟家后院,从鸡窝掏出个红布包,里头裹着杨洁剪的十二对纸人——男的全是诸何明,女的都缺只左眼。
腊月祭灶那日,苟杨洁在婆家蒸的供馍全裂了口,露出的枣馅黑如炭渣。她趁夜跑到州河冰面上凿窟窿,捞上来个泡胀的布娃娃,肚脐眼里塞着半枚铜钥匙。诸何明在祠堂梁柱里摸出个生锈的铁盒,盒里躺着杨洁当年扔进河里的银顶针,裹着张黄纸写"戊寅年七月初七亥时三刻"——正是两人在芦苇荡头回亲嘴的时辰。
开春闹饥荒,苟杨洁把陪嫁的八床棉被全拆了絮进面汤锅。她坐在灶台前纳鞋底,锥子总往指头上扎,血点子溅成幅桃花图。诸何明扛着半袋麸皮翻墙进来,布袋底漏出张撕碎的婚书,纸屑拼起来竟是杨洁剪的送子观音——观音怀里抱的娃娃长着俩人的眉眼。
白狗过隙的功夫,州河两岸的槐树全得了癔症,开的花比纸钱还惨白。苟杨洁在坟圈子拾荒时撞见诸何明给童女纸人梳头,篾骨手指上缠着她当年落在苇丛的红头绳。两人隔着三丈宽的冥河对望,纸灰迷了眼,倒比活着的年月看得真切。
昨夜雷劈了老戏台,烧焦的梁柱里掉出本糊透的黄历。苟杨洁蘸着唾沫掀到戊寅年那页,霉斑正好长成个娃娃的形状。她突然记起那年七月七的芦苇荡,诸何明塞给她个烤红薯,薯心热腾腾淌着蜜——却原来命运早在那时就把他们捏成了连体泥人,一个摔碎了,另一个也凑不成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