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的暮春,北平城总浸在绵密的雨雾里。文津街老图书馆的玻璃窗上结着水珠子,把外头的槐树影洇成淡青的烟。诸何明在二楼西文编目室当值,常看见穿青布衫的女子抱着一摞线装书从廊下过,布鞋踩在花砖上轻得很,倒像竹帘外掠过的燕影。
那日雨下得急,檐角铁马叮咚乱响。苟杨洁抱的《四部丛刊》淋了雨,正在廊下用帕子拭书页。诸何明递过棉纸时瞥见书页间夹着枚玉簪花瓣,已经枯成半透明的蝉翼。"这书原是在东斋修补的?"他问得唐突,声音倒比平日低三分。女子抬眼笑笑,发梢还凝着细小的雨珠:"前日见您给《尝试集》包的书衣,针脚细得像是绣娘的手艺。"
自此借书卡上常多出些墨痕。有时是《饮水词》里夹着半阕未填完的《临江仙》,有时《繁星》扉页上画几笔疏淡的墨梅。诸何明将修补用的宣纸裁成笺,抄段《老残游记》里的泉声配她画的枯荷。两人倒像隔着玻璃柜对话,字字句句都落在书脊的金线上。
深秋庭院的海棠结了籽,苟杨洁在石案上摊开受潮的《牡丹亭》。诸何明调糨糊时总要多看两眼她发间的银簪——那簪头雕的木樨花,正和书页间晒干的桂子一个模样。"汤显祖写'良辰美景奈何天',原是说春色恼人。"她忽然开口,手指抚过泛黄的版心,"我倒觉着秋光更惹愁绪。"诸何明把烘干的宣纸递过去,袖口沾了松烟墨香:"前日见你在《陶庵梦忆》批注,说张宗子忆旧园如忆故人——这园里的海棠,倒比故人还知冷暖。"
腊月里最冷的那天,苟杨洁送来手抄的《雪桥诗话》。诸何明翻开见着"夜寒砚冰合"句旁画了支红梅,底下压着张洒金笺:"新得的徽墨,试笔竟成梅花冻。"他握着铜手炉在窗前立了半宿,第二日还书时多夹了枚和田青玉的镇纸,刻着"守拙"二字。
玻璃窗上的冰花渐渐化了,变成春天第一缕游丝般的雨。两个人在目录柜前核对书目,影子投在磨石子地上,被窗外的新柳搅得忽长忽短。苟杨洁指着《浮生六记》里芸娘制梅花盒的段落轻笑,诸何明正用朱砂笔补目录卡,一滴红墨溅在卡角,慢慢晕成海棠花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