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选的那次,我走出会场那一刻,心内有一种仰天长啸的冲动,但是忍住了,只是将苦笑的表情暴露给与会人员;将阴错阳差的岔恨藏在心灵的最深处,因为我是共产党员,要在修养上做给别人看。
回家后,我迫不及待地和妻子说,我落选了,奇怪,妻子竟然很平静,她淡淡地微笑着,不气愤,更不痛心,也看不出对我的怜悯。我好奇地问她:你怎么一点也不难受?她轻松地说:你当干部,对家庭一点好处也没有,我为什么要难受?
她说的是实情,我当大队干部,包括在公社一年,这十五年中,除多吃,没有多佔,更没有贪污,连支部分配给我的1200块大瓦,也让给了困难户。至今住着简陋不堪的房子,土山墙外打了撑子,堂屋内一根行条快要断了,塞进一棵泡桐树辅助着;前后门薄弱的用脚都能踹的开。幸好家里没值钱的东西,不怕盗贼惦记和光顾,有次小偷大白天破门而入,只拿走我家仅有的42元中的2元,因为这42元放在两处,那40元是准备还人家钱的,没怎么收管反而没被拿走。
听了妻子的话,我不惨愧,也不后悔,我认为:我就是反脏官才站出来革命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岂能效仿贪官?当干部虽没捞到油水,但我体力是得到了不少好处的:社員们双抢时,顶着烈日在田里插秧,我在办公室纳凉,那不是好处?扒河挑水库时,民工扁担不离肩,铁锹不离手,我当指挥官,那不是好处?多吃是没有好处的,被醉酒抵消了。
言归正传,当下考虑的不是这些无用的是与非,黑与白,人间正道是苍桑,风水轮流转,凭什么我要当一辈子干部?当务之急,是下一步怎么办!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迈开了第一步,此时是秋后,田里无用功之处。我想到了贩菜,那时期柘皋是蔬菜集散地,柘皋镇的周边菜农,每年都种植有大量的大蒜,收获时,就地卖给本地菜贩子,菜贩子贩到南京菜市场去批发,少量的去合肥。
这活至少要两人合作,因为收购的大蒜,要用两条装化肥的蛇皮袋,拆开来再缝成大口袋包装起来,便于上大车。装好的大口袋大蒜,先由小板车拉到合浦路边,等着截车,有放空车的大货车司机,愿做这生意,赚点加班费。
起先,我约堂妹夫昌和一道干,这正中他下怀,我俩一拍即合,干了一趟,各人分了二、三十元。堂兄玉贵认为我们赚了不少钱,他也要参加,我申明赚不到多钱,他不信,参加就带着唄。和上次一样,就在二、三十元上下,村人仁龙看热了眼,他也要参加,我同样申明赚不到多钱,他说,赚不到钱就跟着玩,在家也是歇着。这一来,组成了四人班,这倒好,抬包上车,我不要出大力了。
从南京回来,是截不到车的,也买不到往柘皋的汽车票(没这时间点),一条回归路,是乘汽车到含山,再由含山转乘汽车到巢湖,再乘汽车到柘皋。第二条回归路,是撘轮船到芜湖,再转乘火车到巢湖,再乘汽车到柘皋。从柘皋步行十二里到家。
赚的钱大部分用在开支上,稍有浪费,就白跑一趟。跑一趟生意,就要吃一趟苦,挨一趟饿,饿很了就啃大馍。
有次,货到南京下关菜市场,我们商议吃一顿麵条,买了一瓶劣质白酒,麵条就是下酒菜。吃完后要开水,服务员说不供用开水,开麵馆不供应开水,这是千年古都大南京的一大奇观。我只好求他们舀点麵锅里的汤水解渴,大师傅说没这规矩,仁龙这时酒性发作,抓起空酒瓶,像小孩甩撘炮一样,呯!砸的稀巴烂,老板见势不妙,怕影响生意,舀来一瓢汤水,给我们碗里灌了个七成满。
我们夜晚就坐在地上,背靠大蒜口袋打瞌睡,坐一会,身体便往下蹲,最后终於躺平,水泥地当床,满天星就是花被子,睡的比在家还要舒服,因为太辛苦了。
跑了几趟南京,玉贵、仁龙觉得无趣,退岀了小组。我与昌和继续干,不跑南京了,改跑合肥,跑合肥较南京有优有劣,优处是回来方便,劣处是合肥销货慢,货多了就卖不完,货少了就赚不到钱,跑了两趟,败下阵来。
我俩商议分开单干,改行贩魚,他跑滁县,滁县有他的四弟,四弟是一家倒插门女婿,去那好歇脚;我跑巢湖,因巢湖有孩子三舅,也是我读书旧地,熟悉菜市场布局。
贩魚的第一趟就碰了钉子,在柘皋菜市场买魚时,見到一条大肚子鲤魚,我自己喜欢吃魚籽,认为别人也喜欢吃魚籽,就买下了这条大肚子鲤魚。哪知道大肚子鲤魚是最差的魚,从上到下,其他魚都卖光了,剩下这条充军的大肚子无人问津,我只好贱卖。
改行卖魚,最倒霉的还不是卖魚难,最难的是怕見到熟人,因为我在巢湖读了四年书,难免能見到老同学。怕什么来什么,老同学没見着,見到了G女士。
G女士是我同乡,她家和我邻村,和我同龄,那年我十九岁。我俩都是农技员,两村的田地毗邻。某天,我俩几乎是同时下地,我在树荫下休息时,她正好也打完喷务器里的药水,便赶来和我坐在一起。我那时很腼腆,怕和漂亮大姑娘在一起,她没这顾忌,很大方,笑容可掬地靠近我,她本就是我大队范围内出色的美女,这一笑,笑的我不敢正视她。我本以为她和我闲聊着混寂寞,谁知她冒出人生青春期的关键话来:“你有对象吗”?“小时候,父母给我订了娃娃亲”;“有没有变化”?“没有变化”。
那年代不像现在,第三者插足是疯狂的,那时还处在新旧婚姻观念的交汇点,女方这样大胆,算是开放的了,如果隔着时空说话,我肯定是抗拒不了她的主动。那时不行,父母为我订的娃娃亲,已经花了十五年钱,为了让我读书,在粮食艰巨的坏境下,从牙缝里省下来钱供我学费,而今不能再折腾了。
G女士当时听了我的表态,苦笑着谈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不再追我了。
那天当我一眼认出是G女士时,想躲已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面对尴尬,她已是中学校长夫人,一身贵妇人穿戴,款款走向我时,将一个落第秀才、败下阵来的政治斗士,比成了天上人间,我无地自容了。G女士念旧情,很友好地问候了我一番,我可吃不消她的问候,急想她早点离开。
这一打击,非同小可,贩魚的行当,就此收场。
两趟贩魚的结果:赚了两只手提竹篮。妻子看着竹篮发笑,起初我不知道笑什么,后来想到了,她是在笑:无论你文化再高,政治背景再红,做生意你是白痴。
上次去合肥贩大蒜时,我有意去书店买了本“蔬菜种植技术”书,利用冬闲和春节期间,看了个透彻。我遗传了我母亲对土地的眷恋,热衷于与地奋斗,在土地上劳作,再苦再累,乐在其中。
长话短说,在土地上,我一直打拼到七十一岁,种过各种蔬菜,种过冬瓜、西瓜,粮油棉虽是大宗作物,但经济效益不高,必须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才能维持家庭越来越重的负担,这期间还搞过大棚,但经验不足,收益不高放弃了。
柘皋农贸市场和汪桥集,是我两个主要销售点。
干部下来以后的劳作期,正是我三个孩子读书需要钱的节骨眼上,我和老伴含辛茹苦,起五更睡半夜,节衣缩食,终于让孩子们完成了学业。
中年时期的我,真正的磨难,还不是种田,而是借钱,因为农民的收入在午秋两季,需要钱时,收入还没到手。人在难中求别人借钱是没有尊严的,人到爬腰树,不得不弯腰。
我第一次借钱,是向大姐借100元,那时大姐在做小小服装生意,姐夫是皮鞋匠手艺。当我提出要借钱时,他俩正好在一起,大姐沉思了一下说:家里是有一点钱,但做生意要成本,言下之意有点难,姐夫一锥一抽地上他的鞋,静听我俩对话。此时我依仗一娘同胞的关系,赖着不走,因为家里揭不开锅了。姐夫识大体,对着大姐说:你拿给他吧,大姐解脱了,顾了姐夫的主权,又顾了姐弟情谊,借给100元。那时的100元,相当于现在一万元的作用。
有次我去堂妹夫家借钱,他在大队砖窑厂当会计,估计有办法,结果扑了空,因是傍系关系,只得忐忑而去,悻悻而归。
多年来,我向蔡师傅借过12000元;向二军借过10000元;向纪广借过5000元;向孩子舅借过10000元;向纪青借过500元;向兴华借过300元;向义金借过100元,向祖全借过100元;向世菊借过20元;向小翠借过1500元(这钱没要还);向二弟、三弟都借过钱,记不准了,可能还有遗忘的。
我在债牢里度过二十多年,这是我人生经历的最大考验。
这期间,我几次整修了住房;新建了两间小型平房,孩子们大了,房子少了不行啊。
从干部岗位退下来以后的头两年,实在想不通,政治上有点颓废,这不奇怪,大多数落选的干部都是这样,我比这批人,还多了一点睡的着醒的快的优点,很快走出了误区,一反常态,支持新干部工作,以共产党员的模范作用,带头完成各项任务,尤其农业税。主动团结和自己意見不相同的同志;尤其D和E两同志,我也愿谅了他们,将心比心,换位思考,也不全是别人的错。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在党内外的好评与日俱增,群众的口碑好,赞扬我能上能下,能文能武;领导班子换了一屆又一屆,屆屆都承认我是优秀党员。我成了下台干部当中的佼佼者,原有些下台不服的干部,将我当成了榜样来效仿,也扭转了他们自己的困境,提升了境界。
而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思想纯洁,台上台下一个样,人生一世,不只是图个生活,声誉也很重要啊。
台上的人福利多,责任也多;台下的人,地位低,但活的轻松,这也是辨正法。
由于中年时期艰苦卓绝的拼博,为老年时期的幸福生活,打下了良好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