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说,我想你了。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交谈,那时的我蹲坐在江边,看夕阳坠入群山。秋日的傍晚算不上漫长,日头将落未落的样子美极了。橘红色的太阳卡在峦的缝隙间,泼洒开大片大片的玫瑰色,像极了梦境边缘那场盛大的弥撒。
我捡起一颗石头投入江中,看它溅起一层水花,又迅速被江水吞噬。你从我的身后向我走来,问我在做什么。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盯着水面。其实那时的我在想,日落之后这片如同碎玻璃般闪闪发光的江面将会归于怎样的一种深沉的幽静。我记得你也不再多问,只是挨着我一道坐在河滩上,然后静静看着我。
后来你告诉我,其实我们很早以前就见过,那时的我捧着厚厚一摞书,差点撞到你,不过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我不知道那天傍晚你在我的眼球中都读到了些什么:荒芜?孤寂?抑或是我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欲求?不过那些都与我无关了。只记得后来暮色四合,江风渐起,你我便草草道了别。
那段日子里,医院成了常客。酒精混着消毒水的气息,渗进了毛衣纤维。病痛是把钝刀,割在皮肉上,也剐在心里。我时常能感受到他人异样的眼光,那些走廊里、电梯间,有意无意扫过来的视线,带着探究、怜悯或者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言语是更锋利的刃,“可怜”、“要是我,怕是撑不住。”这类字眼总能刺得心头猛地一抽。想反驳,可张开嘴,又觉徒劳。辩解只会换来一句“太敏感”。于是,我把自己缩的更紧,像蚌壳合拢,沉入一片只有自己的深海。
那时的我,总幻觉自己是马里亚纳海沟深处一块黝黑的礁石。上方是亿万顷海水压下令人窒息的墨蓝,偶尔有发光的水母或怪鱼拖着幽荧的轨迹掠过,如同鬼魅——除了礁石,这深渊中的万物都点缀着或游弋着冰冷而诡异的光点。他们像来自远古的巨大孤独,无声地映照着我的幽暗。所以我只能抱紧自己,一遍遍在深不可见的夜里泅渡。
还好,你会来找我。
人的记忆恰似一本未装订的日记,合起来是厚厚一沓沉甸甸的岁月,翻开细读,才发觉一页一页墨迹深浅不一。所以我撕下了那些洇着泪痕、字迹模糊的篇章,只把写满你名字的扉页珍藏。
记得有次我们相约在街头,其实那天我很早就到了。十二月挺冷的,呼出的气如一朵旋转着盛开的纸花,不断被黑暗溶解,我仰起头,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在瞳孔上依次点亮。有时候我觉得整个城市的喧嚣都在下沉,唯有踮起脚尖,才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后来你来了,我们便一同漫步。街上人潮涌动,人来人往,人们走向我们,经过我们,穿过我们。世界仿佛很安静。想到惠特曼的那句“说的很少,似乎什么都没说。”竟兀自笑出了声。你问我在笑什么?我只是摇头。我问你为什么愿意陪我,你也只是狡黠的笑。
那天的霓虹灯影被拉得很长,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淌成一片片迷离的光晕,如同打翻了的颜料盘。冷风钻进脖颈,我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却感觉到一点暖意在悄然靠近——你的手肘若有似无地擦过我的手臂,隔着厚厚的冬衣,传递着一种微小的、持续的震颤。这触碰如此轻微,却又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无声地扩散,悄然消融了周遭凝固的寒意。
我们沉默地走着,脚步踩在城市的脉搏上。橱窗明亮的灯火,映照出我们并肩的侧影,在冰冷的玻璃上短暂地重叠、分离,又重叠。影子里的轮廓清晰又模糊,像被水洇开的旧墨,带着一种易逝的虚幻感。你偶尔侧过脸看我一眼,目光如同羽毛,轻轻拂过我被风吹得微红的脸颊。那目光里盛着些什么?是探究?是了然?抑或是与我胸腔里鼓噪着的、同一种难以言喻的眷恋?我不确定,也不敢深究。有些东西,一旦点破,便如同惊扰了栖息的蝶,会飞散得无影无踪。
街角传来流浪歌手的吉他声,断断续续, 不成调地飘散在风里。那声音带着沙哑的疲惫,像一个搁浅在深夜的灵魂,在无人倾听的角落独自低吟。你顿了顿脚步, 从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走了过去,轻轻放入他脚边敞开的琴盒。硬币落入盒底,磕碰出几声清脆。你什么也没说,只是对他微微颔首。那一刻,街灯昏黄的光线恰好勾勒出你低垂的眉眼,柔和得不可思议。我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你被光晕笼罩的背影,看着你指尖残留的那一点金属的冷光,心里某个坚硬而幽暗的角落,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火种,无声地燃烧起来,释放出足以抵御整个寒冬的暖意。
后来一起看的《重庆森林》,那家老式影院座椅咯吱作响。金城武对着凤梨罐头叨叨絮语,王菲在加州梦里摇头晃脑,整个香港的潮湿仿佛从幕布边缘渗进了影院的空气里。光影在我们脸上流淌、跳跃,像无声的潮汐。梁朝伟对着毛巾自言自语时,你轻轻地笑了一下,短促得如同气泡在深水上破裂。我侧过脸,捕捉到你唇角还未完全隐去的弧度,在电影变幻的微光里,像一片稍纵即逝的羽毛。那一刻,我几乎能闻到他公寓里残留的肥皂味,混杂着你身上极淡的、如同雨前青草的气息。我们坐得很近,我的手臂外侧甚至能隐约感觉到你毛衣袖子粗糙的纹理传递来的微温。那点暖意固执地存在着,在电影里弥漫的潮湿中,显得格外清晰。
电影里的人在奔跑、在错过、在对着无生命的物件倾诉爱意。而我,只听见自己胸腔里沉闷的回响,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水花都吝啬。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什么东西上面都有个日期”, 金城武的呢喃像根细针,无声地刺穿了我试图维持的平静。我多想转头问你,我们之间呢?是否也悄然贴上了某个看不见的失效标签?但流淌的光影在你沉默的侧脸上明明灭灭,像一道无形的屏障。你的眼中映着王菲晃动的手指,仿佛那里面藏着我们未曾解读的密码。我所有汹涌的心事,都如同电影里那场大雨,被镜头滤去了声响,只留下湿漉漉的、挥之不去的印迹,闷在喉咙深处,最终沉没在《California Dreamin'》那欢快又疏离的旋律里。
散场的灯光亮起,刺眼得像揭开了某种伪装。我们随着人流涌出,重新被城市的喧器包裹。你忽然对我说起北方的雪,说那里冬天的风像刀子,能把人刮透,又说那里的天空在雪后是辽阔的铅灰色,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你的语气平静得像在描述一个遥远的、与你无关的风景,可我却听出了某种决绝的预告。我望着橱窗玻璃上我们模糊的倒影,像两个被水洇开的、即将消散的墨点。喉结滚了滚,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含糊的应和,和攥紧衣角时指节泛起的青白。思绪散在十二月凛冽的风里,瞬间冻结、 碎裂。我们并肩走着,橘黄的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压短,纠缠又分离。
你终究去了那座北方的城。你走那天,我没去送行。后来听说,站台上人潮汹涌,汽笛撕裂了空气,你隔着车窗望了许久,最终火车还是拖着长长的叹息,载着我们未曾点破的心事,驶向那片铅灰色的、覆盖着厚雪的天空。我想象着你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风景急速倒退,如同我们被撕下的、那些未曾装订的时光。玻璃上凝结起一层薄薄的雾气,你会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划开一道清晰的痕迹。外面是飞速掠过的、荒芜的冬日田野。那景象,恍惚间竟与那天日落后归于沉寂的、深不见底的江面重叠了。只是这次,再没有一颗石头能投入其中,激起一丝涟漪。
北方城市的雪,后来在你偶尔传来的照片里见过。那是一种刺眼的白,覆盖着陌生的街道和屋顶,冷硬、干净,带着拒人干里的疏离感。照片的边缘有时会捕捉到一角陌生的窗棂,或是一盏孤零零的路灯, 昏黄的光晕在雪夜里晕开一小团模糊的暖意。我总忍不住想象,你按下快门时呼出的白气,是否也像那年十二月街头,我独自等待时消散在黑暗里的那朵纸花?这想象毫无意义,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指尖,不致命,却总在不经意间带来一阵尖锐的提醒。
再后来,我的病痛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沙滩上深深浅浅的刻痕。消毒水的气味终于从毛衣的纤维里散尽,连同那些曾压得我喘不过气的目光和言语,也渐渐被日常的尘埃覆盖。我不再是马里亚纳海沟深处那块黝黑的礁石,但我依然习惯在深夜里抱紧自己,仿佛那样就能抵御某种无形的寒冷。偶尔在街头,某个相似的霓虹灯下,某个相似的背影,会让我恍惚片刻。 我会想起那个一起看电影的夜晚,想起黑暗中你唇角转瞬即逝的弧度,想起那未曾跨越的微小缝隙里,汹涌的沉默。
我偶尔会重看《重庆森林》。一个人,关掉所有的灯,让王家卫镜头里晃动的光影和潮湿的孤独感腌没自己。那些关于过期、错过、无疾而终的情愫,在黑暗中发酵得更浓烈。当王菲在梁朝伟的公寓里偷偷游荡,当金城武对着过期的凤梨罐头自言自语,影院里那个夜晚你模糊的轮廓和欲言又止的沉默,便会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黑暗中,我仿佛又能听见你轻微的呼吸声,就在耳畔,清晰得如同鼓点。我伸出手,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凉的空气,和屏幕上流动的、无法抓住的光影。 那一刻,一种迟来的、巨大的钝痛感才缓慢而沉重地碾过胸腔——原来有些话,在那个灯火通明的散场瞬间,就已经永远地过期了。它们沉甸甸地压在心底,却再也找不到启封的理由,像被遗忘在便利店角落最底层、落满灰尘的凤梨罐头,连标签上的日期都模糊不清。
你时常给我发来消息,说地铁呼啸而过的风,卷起报纸的碎角;说冬天第一场雪覆盖了钢铁森林的棱角,却盖不住底下蒸腾的暖气和陌生人的哈气。而我也乐享江南依旧雨季绵长,江水无言流淌。
有时,我会一遍遍翻看那些简短的对话。在字与字的间隙里,在句末那个小小的停顿里,试图捕捉些什么——或是某个“嗯”字后微妙的空白,像江滩上被潮水轻轻抹平的脚印;又或是某个“哈哈”背后残留的一丝温度,如同冬日街头呵出又旋即消散的白气。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那些被像素固定的字句,在寂静的深夜仿佛能析出北地落雪的寒凉与江南雨季的湿黏,它们在我心壁的沟壑间无声洇染、交汇,最终沉淀为一种更深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消息框像一方小小的牢笼,以最寂静的形态悬浮在那里,禁锢着最汹涌的潮汐。
“好想说,我想你了。”
光标在那个句号后固执地闪烁,像心脏在山谷里空荡的回响。悬停在屏幕上方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最终连同胸腔里那声无声的叹息,轻轻按熄在删除键的微光里。
窗外,一只鸟倏地掠过天空,没有留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