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一三一:缺志少行,必堕虚空
来书云:“但恐立说太高,用功太捷,后生师传,影响谬误,未免坠于佛氏明心见性、定慧顿悟之机,无怪闻者见疑。”
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闻者本无求为圣人之志,又未尝讲究其详,遂以见疑,亦无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当一语之下便了然矣,乃亦谓“立说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这仍是一封往来于顾东桥和王阳明之间的书信。
你来信说:“只是担心立论过高,见功太快,后学门生过早成为人师后,节外生出谬误,‘诚意’之说未免就成了佛教中明心见性、定慧顿悟的方便法门,难怪听闻到您的这一学说的人会产生怀疑。”
区区在下对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观点,是就学者的本然之心而言,是要在日常为人、做事中切实体察、探究、实践、落实的,是就在实践方面用心用功而言的,这其间有许多客观程序、许多日常积累在,它和佛教空虚顿悟的说法正好相反。听闻这一学说的人碰巧本来没有追求成为圣人的志向,又不曾对之加以究竟解读和实践参详,因而产生怀疑,也不足为怪。像你这样的高明悟性,自然应当一句话点过后便了然于胸的,怎么也会说出“立说太高,用功太捷”的话,这是为什么呢?
高明人说话,总是准备了一大堆适切的高帽子,顺手就能恰到好处地送出一两顶来。
从这封信来看,弟子顾东桥和老师王阳明都是善于送出高帽子的高明人。
顾东桥在来信中送出的高帽是“立说太高,用功太捷”。因为王阳明关于《大学》之要在于“诚意”的观点,戴上了一顶高帽。首先,这个观点理论站位很高,很有点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意味。其次,这个观点在实践层面很容易见到功效,那些后学门生信从这一学说,能够快速见入圣学之功。多少有点“少年锋芒”,容易“伤仲永”。这高帽,送得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来而不往非礼也,作为老师的王阳明自然也不是盖的,送起高帽来也是不露声色,毫不拖泥带水。
首先,王阳明降低自己的身份定位,讲“区区‘格、致、诚、正’之说”——区区在下关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观点——对学生讲这样的话,这分明是在诛心,用自己的不值一提来抬高学生的地位。其次,王阳明强调“若吾子之高明,自当一语之下便了然矣”,一下子把对方框定在自己的立场上,否则便对不住自己“吾子之高明”的定论。有了这样的评价,顾东桥除了满心的歉疚,哪里还有什么辨理的心情?
顾东桥之所以送出高帽,是借众人之口,婉转表达对老师观点的质疑。
王阳明之所以送出高帽,是希望弟子能够冷静判断,以期获得学业上的精进。
单纯从用心而言,顾东桥送高帽,用心是为了自己;王阳明送高帽,用心是为了对方,为了“真理”。
重新回到两个人书信谈论的内容上,《大学》的重点在“大学之道”,所谓的“大学之道”其实就是教人笃定自己的为学目的。是为学目的之道。王阳明强调“大学之道”的根本在“诚意”,由“诚意”而“至善”,是《大学》的中心思想。
谈论“诚意”这个根本,有一个前提,那便是“大学之道”所倡导的为学目的。在王阳明看来,读书做学问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学为圣贤”,也就是《大学》所讲的“明明德”于天下。抛开“学为圣贤”的目的,谈“诚意”这个根本,谈“大学之道”,是不成立的。
其次,“诚意”是内在功夫,内在功夫最终指向的是外显的“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内在功夫如果不能付诸实践,不能在日常做事中切实体察、研究、践行、落实是没有意义和价值的。
孟子当年语重心长的讲自己不是一个好与人争辩的人,深得孟子心法真传的王阳明又怎么会愿意做一个好与人争辩的人呢?所以,他讲知行合一,讲“知到真切处便是行”。其实就是反对不行之知,反对闻见之知。
所以,王阳明认为,凡是轻易讲自己“诚意”之说“立说太高,用功太捷”的,无外乎两类人,一是没有“学为圣贤”之志的;而是不肯切己实践体察、付诸实践的。对于这两类人,王阳明报以同情之理解。他希望自己的弟子能够从中脱颖而出,立志做圣贤,实践圣人学问。
诚如顾东桥的担心,信从“诚意”而缺志少行者,必然堕入佛道的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