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阁便是这样无处不在,而且远离现实。在这点上,同这地方的海甚为相似。
纵使我拿出浑身解数同外界发生接触,外界也已在一瞬间变色错位,而且似乎唯独这个才与我合适——我面前横陈的无一不是这种失去鲜度的、近乎腐臭的现实。
一个怀有难以排出的自卑感的少年,如此默默把自己设想成身手不凡的人物,恐怕也是理所当然。
他在师弟们面前将其令人难以忍受的循规蹈矩的生活,但那语气却似乎是在讲述极尽奢华的日日夜夜。一举一动都充满自豪。
我则在两米远的地方一个人坐在运动场的凳子上。这是我的礼节,是我对五月的鲜花,充满自豪感的制服,以及爽朗的笑声表示的礼节。
……此时此刻,我的确萌生了一种感觉:我正在向黑暗世界展开手臂,五月的鲜花也罢,制服也罢,居心不良的同学也罢,不久都将落入我的手心。自己将拎着底边把世界一把攥到自己手里。……但这种感觉作为一个少年的自豪则未免过于沉重。自豪必须是轻盈的,亮丽的,闪光的,眼睛看的见的。我希望得到眼睛看的见的东西,希望任何人都看得见,并成为我的自豪。
由于不被理解这点成为我唯一聊以自豪之处,所以我也就失去了力争获取别人理解的表现欲。我认为自己注定没有被赋予足以使人注目的能力。孤独急剧膨胀起来,犹如一头肥猪。
于是我趁天还未亮钻出被窝,穿上运动鞋出门,走进夏日黎明前的黑暗。
我沿着尚未破晓的天光下的路径直奔跑着。石头没有绊我的脚,黑暗在我面前自行辟开路面。
外界再度在我四周成为与我内心世界毫不相关的冷酷存在。从叔父家脚穿运动鞋沿黑路跑到这榉树下的我,其实不过是在自己内心世界往来奔突而已。黑暗中轮廓依稀的村中房脊也好,黑魆魆的树木也好,青叶山的黑顶也好,甚至包括眼前的有为子,全都近乎骇人的彻底失去了意义。现实并未等待我参与,它赫然出现在这里。庞然大物,一团漆黑,毫无意义可言,并且以一种我见所未见的巨力朝我逼来、压来。
只要没有见证人,世上的耻辱势必荡然无存。
一张丝毫无动于衷的面庞,既不向往未来,又不回顾过去,历史在这里中断。如此不可思议的脸,在刚刚隔过的稻茬上倒曾见过。新鲜、水灵,但生命的历程已经终止,沐浴着不该沐浴的风和月光,突如其来的暴露在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面前——这样的稻茬断面,以其动人的纹路描绘出了这张不可思议的脸,这张仅仅为了拒绝而探向世界的脸。
金阁是作为黑暗时代的象征而建造的,正如夜空之月。
我还想到阁顶久经风雨的金凤。这只神秘的金色大鸟,既不排舞翅膀,又不理会时间,甚至自己是鸟这点都已忘却。
我的少年岁月处在一片迷蒙的混沌之中。夜色如漆的世界固然令人生畏,但白昼般豁然开朗的生也并非我的属物。
我变换各种角度,或歪起脖子看了半天,竟没收到任何感动。倘若我是谦虚好学的少年,想必会在猝然扫兴之前哀叹自己鉴赏眼光的贫乏。然而此时被那般心驰神往的美所背叛的痛苦,剥夺了此外所有的反省。
水草和浮萍的下方,照出一方晚空。那晚空同我们头上的晚空不同,而显得澄明晶莹,寂光弥漫。
那退潮般远去的脚步声,恰似芸芸众生通过尘世的足音。
我真正的少年时代,随着父亲的去世而落下帷幕。令我惊愕的是,自己在少年时代全然没有人情味儿。及至我觉察到对于父亲的死自己竟也丝毫没有感到悲伤时,这种惊愕已发展成无以称之为惊愕的、某种颓软的感慨。
父亲是在寺内死的,给人以极为忠实的履行完职责的印象。同时也使人觉得是一种过失死——到处教人以死的方式之人,自己却在实际表演时弄假成真。
父亲的脸埋在初夏的鲜花丛中。花朵都还活生生水灵灵的,新鲜的近乎怕人。那些花朵好像在窥视井底。因为死人的脸已经脱离其活时的存在面,无止境的沉落下去,沉入无底深渊,再不可能重新浮起,留给我们的仅仅是其脸面的边框。死相以其无与伦比的生动告诉我们:物质这种东西,其存在距我们是何等遥远,其存在方式又是何等的可望而不可即!精神通过死而如此变为物质,我也因此得以初次接触这种局面。
尸体只是被看,我则只是在看。日常丝毫未曾意识到的看着一行为本身,居然足以如此成为生者权利的证明,成为残酷程度的表现。一个既不大声歌唱又不奔走呼号的少年,在这里学得了对自己的生的确认。
海上夏云横陈,鼓满天际。
蝉声也尽皆听在耳里。
我有一种其妙的危险感,似乎头脑中所思所想之事,同外界之间只有一层薄薄的易受损伤的皮肤相隔。
我略微一笑。我这种无意流露出来的自然而然的笑,在有的人心里很可能播下亲密交往的种子。我总是这样无法对自己给予别人的每个细小印象承担责任。
就像喜欢制作昆虫标本的少年时常做的那样,鹤川看起来也有类似的兴趣:他把人们的感情分门别类的整齐放在自己房间好看的小抽屉里,不时地取出加以实际验证。
我遇上的便是这样一张脸。无论坦白关键性的秘密,海上倾诉对于美的无可遏制的兴奋,抑或推心置腹之时,我所遇到的都是这样的脸。每当见此光景,我所要诉说的珍宝,便顿时沦为一件毫无价值的破烂。
对我们少年来说,所谓战争不过是梦幻一般虚无缥缈而又惶惶不安的体验,犹如一间切断人生意义的隔离病房。
人这种东西,一旦钻在美丽出不来,势必不知不觉之中撞进世间最为黑暗的思路。或许人生来如此。
以诸多理由将一种直率的感情加以正当化的过程本身其实并无不可,问题是自己头脑编造出来的无数理由有时强行唤出自己也始料未及的感情。而这种感情本来并不为自己所有。鹤川总是这样充当我心情的解说员,可惜充满误解。这种惊愕使我懂得:仅仅就感情本身而言,世上最恶的感情和最善的感情并非大相径庭,莫如说其效果全无二致;而且谋杀心和慈悲心在表面也没有区别。
当母亲断断续续的散乱髻发拂在我脸颊的时候,我发现暮色苍茫中的院内生满青苔的洗手台上,有一只蜻蜓敛翅歇息。
雪使得我们涌起少年特有的心情。况且我过年也才十八岁。我整个身心感受到少年才有的雀跃。这样说并非言过其实。
假如鹤川以其天生的这种特技,将所有的阴影译成光亮,将所有的黑夜译成白昼,将所有的月华译成阳光,将所有的夜间潮乎乎的青苔,译成白天明灿灿的绿叶,那么我或许会结结巴巴地忏悔一切。然而唯独此时他一反常态。于是我阴暗龌龊的感情骤然得势。我暧昧的笑笑。
他在光照下显得悠然自得。这印象很使我感动。我一眼就看得出,他不怀有我在春光与花丛中所感觉到的那种羞愧与歉疚。
是的,我是对自己存在的条件感到羞愧。我不能同这条件讲和,不能与其和平共处,否则便是败北。
自己为什么活着?人们对此感到不安。甚至自杀。我则无所谓。因为内屈足是我生存的条件,是原因,是目的,是理想,是存在本身。只要我还存着,就已经足够了。对于存在的不安,归根结底来自自己尚未充分存在这种奢侈的不满,不是吗?
其实目睹流血和垂死挣扎的惨状,可以使人变得谦恭,使人心变得细腻变得开朗变得平和。我们变得残忍和产生杀生害命之心,绝不是在那种时候。而是在——例如说——这春天风和日丽的午后,坐在修建的整整齐齐的草坪上呆呆观看树丛间晃动的阳光的时候,是那一瞬间才会使我们突如其来地变得凶狠残暴。
他说他本身将在无限堕入假象世界的同时实现其情欲。这是一句很奇怪的话,这句话很使我感动。我觉得我们的世界很快就要显露其整个假象。一切都扑朔迷离,连我自身都扑朔迷离起来。仿佛维度远处比睿山苍苍的峰顶和缓缓移来的高雅女子,在这实相世界灼灼其华,存在无误。
我仿佛觉得——或许由于我过于年轻之故——他的人生哲学越是充满阴谋诡计,越是能证明他对人生的诚实。
姹紫嫣红的杜鹃花正开得正艳,不可胜数。那花色在阴沉的天空下,似乎带有一种恶意。
她兀自望向空漠的远方,嘴里哼哼唧唧的唱着什么。
父亲死时都没落泪的我现在落下了眼泪。因为我觉得鹤川的死比父亲的死还关系到我赤金的问题。我是为失去的白昼、失去的光明、失去的夏日而哭。
我既未见到鹤川的遗体,又没参加葬礼。不晓得应如何在心里确认他的死。
他所处世界的透明结构,对我经常是个深奥的谜。由于他的死,这个谜变得更加令人生畏。从胡同里蹿出的卡车恰如撞在几乎看不见的透明玻璃上一样把这透明的世界撞得粉碎。死于事故这种纯粹的死,恰恰合于他生命无比纯粹的结构。
而且我最为嫉妒的,是他根本就不具有我这样的独自性,或承担独自使命的意识,并在此前提下了却一生。
关于美,他具有远在我之上的一整套严密的理论。其表述不是用语言,而是用眼神,用身体动作,用尺八发出的旋律,用趋向月光的前额……
随着对柏木了解程度的加深,我得知此人讨厌耐久的美。他所喜欢的只限于稍纵即逝的音乐,数日内便枯萎凋零的插花,而憎恶建筑与文学,他来金阁也无疑只是为欣赏月光辉映时的金阁。
再没有比音乐更同生命相似的了。在柏木吹完《御所车》的一瞬间,音乐这架空的生命旋即归于消亡,而他丑陋的肉体和阴暗的思想则未伤一根毫毛,依然故我。他爱美的无益,爱美通过自己体内时的不留痕迹,爱美的绝不改变任何物体的特质……
因为美可以委身于任何人却又不属于任何人。
明白吗,所谓美就是这么一种玩意儿。所以斩猫看起来无非是拔掉虫牙,剔除美。只有这是不是最后的解决,则不得而知。美的根是不能断绝的。即使猫死了,猫的美也未必会死。
他那“杀法不够劲儿”的简洁话语,在我耳畔重新响起。我心头浮起的,是战败当时在不动山顶上面对京都市区无数灯火进行祈祷的光景,是那句祷文:“但愿我心中的黑暗,同这包容无数灯火的黑夜一般模样。”
美的无可救药的冷漠性已被赋予其中。
总的来说,我觉得自己的体验中有一种意外的巧合发挥作用。一个影像如同镜面走廊一样通向无尽的远处,即使对新遇到的事物也清晰地投以过去曾见实物的暗影,我便是在这种相似物的引导下,不知不觉地踏入走廊的深处,踏入深不可测的尽头处的房间。命运这东西并非我们突然撞上的。日后当被处以死刑之人,在平日经过的路旁电线杆和铁道口上面,想必也不断描绘绞刑架的幻影并对其怀有亲切感。
然而这些支离破碎的闪光碎片,比路旁光闪闪的啤酒瓶碎片还要缺乏含义。
菊花的美不是由于其形态,而仅仅是由于我们抽象的称之为“菊”这一名称并由此产生的默契使然。
日常细腻纷繁的感情色彩没有像彩虹那样居中架起桥梁,因而一个转化为另一个,一个极端过渡到另一个极端。如果说有一点点东西居中连接,有一点点抓手可供把握的话,那便是那一瞬间相当鄙俗的斥责:“混账,存心盯梢不成?”如此而已。
我觉得自己完全沉浸在自我这一存在之中,一直浸到脖颈。自己内部与外界犬牙交错的缓缓更替,周围空漠的风景映入我眼帘,闯入我的体内,没有闯入的部分则在远处活蹦乱跳的闪闪发光。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看过彻底鄙视现世之人的面孔,对金钱对女人对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对一切的一切无不染指却又对此不屑一顾——我从未见过这种人的面孔。我感到作呕,就像触到了栩栩如生、体温尚存的死尸。
倘若烧掉金阁,其教育意义必定显著。即人们可以因此懂得主观类推中的不变不灭不具有任何意义,懂得伫立镜湖池畔达一百五十年之久这一事实成不了任何保障,懂得一种不安——我们的生存架于其上这一所谓不言而喻的前提明天就将土崩瓦解。
我将以这一行将存在金阁的世界推向不存在金阁的世界。
非我莫属别具一格前所未有的生将由此开始。
我脚下木屐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脆。老鸨们单调的招呼声,仿佛在梅雨时节低重而潮湿的空气中往来爬行。我的脚趾紧紧夹住松懈的木屐带,并且这样想:战后从不动山顶望到的无数灯火,其中肯定包括这条街的灯笼。
我无法从人生迟早品尝到的所有体验中抹去预先以最辉煌灿烂的形式所体验过的那种感觉。我觉得,在遥远的往昔,我的确在某处目睹过无比壮丽的晚霞。而后来见过的晚霞无不多少黯然失色。这难道是我的罪过?
我知道,不管我的心如何清醒,肠胃等迟钝的五脏六腑都仍然迷恋于平庸而温吞的日常。我知道自己的胃在迷恋什么,它在迷恋糕点迷恋馅饼。在我的精神迷恋宝石的时间里,它也还在执著的迷恋糕点和馅饼……糕点恐怕迟早将在人们勉为其难的试图理解我的犯罪时提供最合适的线索。人们将这样说道:“原来那家伙肚子饿了,这是何等的人之常情啊!”
美是统辖以上各部的争执和矛盾以及所有不协调音的,并将继续君临其上,如同用金粉在深蓝色纸本上一字一字仔细写下的经文,金阁是用金粉在无明长夜中造就的建筑。
过去并不永远把我们拖回过去,过去的记忆中也有的地方安有强力弹簧,一旦现在的我们同其接触,便立即伸起把我们弹向未来。
“按别人所看的那样生活就可以了吗?”
“那不可能。但若你行为发生变化,别人的看法也会随之变化。世间是健忘的。”
“别人所看的我同我所想的我,哪一个更持久呢?”
“哪一个都立即中断。纵使勉强维持也终究要中断。火车行驶之间,乘客不动;一旦火车不动,乘客就必须动身走出。行驶是中断,休息也是中断。据说死是最后的休息,但有谁知道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请看穿我!我不是您所想的那样的人,请看透我的本心!”
我感到自己被彻头彻尾的理解了。我第一次成为空白。行动的勇气犹如渗入空白的水,清冽的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