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屈秉筠的词
(1)概论
我一直认为,词,天生适宜女儿。
王国维先生说: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叶嘉莹先生的《唐宋词十七讲》对此诠释道:
“所谓 要眇宜修 的美,是写一种女性的美,是最精致的最细腻的最纤细的最幽微的,而且是带有装饰的非常精巧的一种美。”(找找书中原文页数)
叶嘉莹先生的《名篇词例选说》又说:“词这种文学体式的美属于阴柔的美而不是阳刚的美。”阴柔之美,自然在女性身上更为显著。女人写词,天生的柔软与词的阴柔相碰撞,便如雨水入江,很协调。女人写诗,却如烈火撞水,容易不协调。
她也在这本书里评价花间词,说花间词的作者都是男人,所以:
“当他们以女性口吻写女性对爱情的向往和失落爱情的悲哀时,无意之中就流露出属于男性的‘感世不遇’的悲慨。”
——这就是拿男女来写君臣,是屈原《离骚》的那一路。屈原在《离骚》里写自己五次求女,求帝宫之玉女、高丘之神女、宓妃、有娀之佚女和有虞之二姚,但都没找到心仪且合适的。这不是他真在寻求伴侣,而是在寻求自己的政治理想,但君王不理他,就像遇不到好姑娘一样,他也没遇到一个懂自己的君王。
李商隐的诗也是这样。他写男女,写《碧城》,清代姚培谦他写碧城实际上是写“君门难进”,是说自己的政治理想得不到实现。上一节里,我说屈秉筠学李商隐没学到位,就是她学了表面,学了李商隐的辞藻、学李商隐怎么写女性生活和女性内心,但李商隐写这些也是为了写自己,而不仅仅是写女性。这一点她没学到。所以她的诗显得“意浅”,这个浅不是指词语用得简单直白,而是说诗的意旨不深,诗没有多少厚重的情感。
但屈秉筠的词,则不受这个局限。词,适宜女子。更重要的是,词,可以不写那些厚重的情感,可以不写政治,可以只写闺阁中的那点小生活、心里的那点小郁闷。
因为词可以不“言志”,词可以只“言情”。
这就像是写小说和写古文之间的区别。写小说,你可以嬉笑怒骂,可以在里面写性,但是写古文,你很难写得自在。虽然也有人这么写,比如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写了一篇《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写得极有颜色。但是这颜色还是有门槛的,你得懂古文、懂一些词汇你才看得懂,不像小说写起来那般潇洒,像洗过的头发一样“撒露露”的。
而且你写或者你看这样的文章,你总觉得是对古文的一种亵渎。不像明清时的小说,你看《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看《金瓶梅》,你看得毫无压力,人家写得也毫无压力。
所以,诗和词的天生的区别,也导致了词可以纯粹的抒情,可以写一写很上不了台面的、很消极的愁绪。但是你在诗里写这些,就显得不大气。词,可以是纯女性的、纯阴柔的,不像诗多多少少有男子汉气。
屈秉筠的词,就是这样女性的、阴柔的文学作品。她把女儿心肠写进词里,写得是愁绪,但写的很美,很雅致,很细腻。她的词虽然不能说是第一流的作品,但我觉得,不失为词中本色,也不失女儿家的本色。
(2)词风
屈秉筠的词走的是南宋周邦彦开拓出来的那一路,有点像史达祖(号梅溪)的调调。试看她的一篇《满庭芳·》
花翦轻罗,桐敲冷翠,开帘觉道凉生。青娥消息,将次到桃笙。几遍心头忐忑,便兜来、无限凄清。闲凝伫,一绳雁影,愁字望中横。
依稀。如听得,虚空爽籁,带着箫声。问疏丛眠蝶,小梦可曾醒?早是纤纤瘦雨,又斜阳,弄作微晴。还知否,兰闺宋玉,久已暗伤情。
史达祖有一首很有名的《绮罗香·咏春雨》: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它、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
沉沉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翦灯深夜语。
史达祖的词风,是“绮丽工巧”,这一点屈秉筠的词也有。宋词从周邦彦开始,走向“雅”,走向“铺叙”,调子变得更慢了,慢悠悠地描叙、叙述,很注意词语的雕琢。姜夔、史达祖、王沂孙等都是从周邦彦这一路发展出来的。
而屈秉筠的词也能看出一样的雕琢细腻。史达祖说遥远的山峰,是“和泪谢娘眉妩”,拿女子的秀眉来形容远山。“和泪”,是说落雨时远山带雨,如同佳人含泪。中间意思要转过好几层去,用词也非常雅致。
屈秉筠说梧桐树,则是“冷翠”,说大雁的身影,不是“一行”,是“一绳”。史达祖咏春雨,说它“欺花”“困柳”,“欺”“困”都是精心选出来的字眼,和屈秉筠的“一绳”一样。周邦彦的咏物词《兰陵王·柳》,说:“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弄碧”连个字,也是一眼就能看出的雕琢、仔细、认真。屈秉筠承袭的正是他们这一路。
屈秉筠还有的词,走的又是“易安体”的路子,用平白如话的语言,和上面那种路数又完全不同。如这首《青玉案·五更》:
一灯红剩残花滴,觉帐底,浓寒袭。倚枕听时声响寂。钟儿敲毕,鸡儿啼歇,窗影依然黑。
此时小梦刚收拾。又几许闲愁积。耐得绣衾频转侧。凄凄恻恻,思思忆忆,误了东方白。
大量用儿化音,偏于口语,明显是从“易安体”里得来的灵感。李清照的名篇《声声慢》道:“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本篇与之相似。
易安体的精神内蕴,是李清照那股子不逊于男儿的勇气与志向。李清照很有报复,很像一个士大夫,因此她的词有时候很有士大夫气。但屈秉筠仿易安体,为的不是它的精神内蕴,而是外在辞藻,因为她和李清照的思想不一样。
事实上,易安体的“白话”也是大部分人最先注意到的、被仿拟得最多的。就如辛弃疾的《丑奴儿近 · 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
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
主要仿拟的也是易安体的语言,多用白话。不涉及易安体的思想内蕴。他还是真正的士大夫呢!
语言是最好模仿的,其次是内容,最后是精神。屈秉筠的词,其实和她的诗一样,都是语言上很雅致,很清丽,很工巧,仿拟先贤。但内容、精神上会显得单薄。可词是“诗余”,词和诗不一样,本来即不需要多少内容。
词也不需要多么了不起的精神,不需要什么“气象”,它只需要词人把内心那一刻细密幽深的感情老老实实地写出来,写得越细腻、越真切越好。王国维说:“词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