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意义
从文学史的层面上来说,屈秉筠的作品谈不上什么历史意义。她的诗写得不算很好,词虽好些,但一无开拓之功(没有像苏辛那样开创一类风格,也不像周邦彦那样开创一类写法),二无特别警醒的篇句。她在文学家里算不得好,知道她的人很少,也就谈不上影响后世。——影响两个字,既要有作品的质量来保证,也要有“信徒”的数量来保证。
她的意义,大概在于证明了“女子能写作文”。虽然李易安早就证明了这件事,而且证明得很有力量,但想论证一件事,光有质量还不够,还得有一定数量,这论据才够坚固。李易安提供的是质量,清代喧沸一时的女诗人群体则提供了数量。
我认为屈秉筠还有一个意义,就是她完全地写女性,完全放弃了男子口吻。她没有男子那样的抱负,不像李易安,李易安身上有士大夫气,但屈秉筠是完完全全的女子气。她完全是以女子之笔,写女子之心。
古代的女子,大部分情况下不可能建功立业,只能在深闺内宅里操持一生,所以她们不可能写出“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或“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就算写出这种话,也等于是在胡扯。
最好最好的情况,古代女人最大的抱负,大概也就是说一句“谁说女子不如男”。但这得在哪儿体现呢?基本上只能是诗词。所以李清照最有男孩气,很有抱负,但她的理想也基本上局限在写诗写词这种事上,最好的情况也就是做一代文宗,像她的《渔家傲》说的: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李清照也谈论文学,写自己的文学理论,这在女作者里是非常少见的。她写《词论》,主张词别是一家。这明显流露出她在文学上的抱负,而且她想将这抱负流传开来,甚至推广开来。
屈秉筠呢?她给我的感觉,是她没有这种抱负。政治上就不必说了,文学上的抱负她也没有。她是安安静静顺着前人铺陈的文学之路走下去的。她很安于自己的生活,安于用清婉的诗笔,写自己身边的事,写自己的心情。
她写的都是闺阁生活,虽然范围很狭窄,也比较无趣,但毕竟很真实。虽然很真实,但也毕竟很无趣。可是不管怎样,她写的都是自己。
她接收着自己身为女性的局限,并且虔心地书写着自己作为女性的生活。这是很令我钦佩的。
屈秉筠的作品里没有“文”,只有诗和词。相比之下,文,要比诗词难写得多。在中国古代,诗言志,词言情,文以载道。文,有着比诗词都更宏大的任务,它是要来“载道”的,所以写古文的难度,远比写诗写词大。
这里说的古文,不是指明清时的小品文,是指那种正儿八经叙事说理的那种古文。比如柳宗元游记那一类,《小石潭记》。再比如他的寓言文,《》
古代的“道”,又往往和政治有关系。所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但古代的女人天生就和政治无缘,她们被剥夺了政治参与权,所以很难有什么“道”。最多也只能有文学之道,像李清照的《词论》,讲她的文学主张。
但屈秉筠是两种道都没有,既没有政治之道,也没太多文学之道。那么,与其瞎扯个一二三四,不如索性不写。我想,屈秉筠不写文章,也是对自己局限的一种接纳。她的天赋不是很高,心里也没什么特别高明的见解可说,写写诗词就足够了,不需要再写文章了。
自古以来,人都在局限中生存。古代女子的局限更大。她们没法出去做官、从商,甚至无法与人自由地交往。但,在无法突围的时候,人只能接纳自己的局限。
而屈秉筠做到了,她以闺阁之笔写闺阁之心,没有盲目地模仿李白、杜甫去大声疾呼,不说宏声大言,而是冷静且谨慎地选择了李商隐为目标。李商隐对她来说,远比大李杜更好模仿,也更贴近她的生活。她的词写得也都是自己的琐碎的心情,虽然琐碎,但是真实。
屈秉筠不可能有什么大的成就,说她影响了文学史,或影响了什么什么人,都只能是空话。读过她诗词的人都没几个,又谈何影响?写作的范围那么狭窄,又怎能算是好诗?但,她接受了自己的局限,并找到了途经,来和自己的局限和平共处,这是值得我们思考与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