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流水般过去,春花落尽,夏草疯长。树上的蝉鸣声越来越密集,天儿慢慢热起来了。
因为张颖儿坚决不肯住进上房,也不愿意占据给侄儿们留出的厢房,最后竟然是带着一双儿女住进了当年自己的闺房—主院深处的绣楼。
当初,因为张太太的坚持,也因为齐婉清一气儿连生了三个小子,这绣楼就一直没有人住进去。张颖儿回来之后,齐婉清让人稍微打扫一下就直接住进去了。
王桂枝和王桂平很快就适应了在姥姥家的幸福生活。每天能够吃到好多好吃的东西,而且管饱,可以穿好看、舒服的衣服,还可以在宽阔漂亮的院子里尽情玩耍。每天晚上不是睡硬邦邦、冷冰冰的土炕,而是柔软暖和的床,这在那个年代是极少有的奢华享受。姐弟俩感觉进了天堂般的快乐。
她们每天都和表哥表弟在一起,快乐地玩耍,清脆响亮的笑声时时在主院里回荡。张太太每天看着孩子们欢快的身影,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有时想起逝去的老伴儿,内心的哀伤也很快被孙子辈的笑声所冲淡。
张颖儿基本上把自己与外界隔绝起来,她在绣楼里画地为牢,自我囚禁。除了偶尔去看看张太太,她整天整天都待在屋里发呆。
虽然为了一双儿女,她放下了最大的心结,回到了张家,张颖儿内心其实还是有过不去的坎儿。她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也痛恨自己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如今回到娘家吃白食,不时想起回家那天,守门小厮的问话,她感到无地自容。
外表柔顺,内心倔强的她,看到儿女欢快的笑脸和明显一天天好起来的身体,心中矛盾重重,纠结万分。
当齐婉清心事重重地来到绣楼里,就看到小姑子目光呆滞,神情恍惚,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她惊讶地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烦恼,急忙上前关切地问道:“妹妹,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齐婉清对张颖儿的心态有着几次重大变化。
自从张颖儿出嫁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小姑子。每每听到刘妈妈去探访回来的叙述,她总是一边陪着婆婆流泪,一边在心里感叹造化弄人。
当张耀庭和张太太兴奋异常地张罗着接小姑子回家时,久违的小小嫉妒之心曾经悄悄爬上心头,让齐婉清一边忙碌,一边心有不甘。
等到张颖儿带着孩子进了门,一看见她们娘儿仨的衣着、面黄肌瘦的面孔,齐婉清的嫉妒心立马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的内心深处有一些优越感油然而生。
齐婉清彻底打消了对张颖儿的哪怕一丁点儿的不满,真心实意地希望她们娘儿仨能够在张家愉快地生活下去。
张颖儿的思绪被齐婉清的声音唤回现实中,看着站在身边的人,略带歉意地说:“嫂子来了,坐吧。”
齐婉清在桌子旁坐下,再次关切地询问:“妹妹,你还好吧?”
张颖儿点点头,表示自己还好,同时反问道:“嫂子过来有事儿吗?”
齐婉清想起自己的来意,不由顿生烦恼。她语气沉重的说:“妹妹,嫂子真还有事儿要求你了。“
张颖儿有些惊讶,抬头看着齐婉清,直接问:“求我吗?”心里想着,我有啥值得嫂子开口说“求”字啊?
齐婉清也不客套,直截了当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和所求何事。
原来因为洋人、洋货的涌入,裕隆庄的生意已经每况愈下。加上张太太这些年随着年龄增长、张老爷去世、忧心女儿等种种因素,几乎不能拿针线了,精细的活儿没有人能做了,对裕隆庄的买卖来说就是雪上加霜,生意简直难以为继。
“妹妹你是知道我的女红根本上不了台面,家里的秀娘也绣不出来精细活儿,所以,嫂子我想着,想着……”齐婉清越说越没有底气,斯斯艾艾地说不下去了。
张颖儿明白了嫂子没有说出口的意思,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无光了。她没有搭腔,反而深深低下了头。
齐婉清有点儿急了,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妹妹,求你看在你哥哥辛辛苦苦支撑家业的份上,帮帮我们吧!”
张颖儿抬起头,苦涩地轻声说:“嫂子,不是我不帮忙,是我真的帮不上这个忙。”
齐婉清不乐意了,她呛声道:“怎么帮不了了?你当初—”话没说完,她就被伸到眼前的一双手给惊住了。
眼前的手粗糙不堪、肌肤干燥、暗沉,指甲暗淡、而且骨节粗大,完全不像二十几岁少妇的手,反倒像是几十岁老妪苍老的手。
张颖儿声音恢复了平淡,轻声细语地说:“嫂子,我这双手已经拿不了绣花针了,也摸不得绫罗绸缎了。”说着,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当年自己大红嫁衣上,被崔大婶的手带起的细丝。没想到,几年的功夫,自己的手也成了这副样子。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齐婉清扭着自己依然白皙、细腻、光滑的双手,嘴里喃喃地低语着:“妹妹,对不起!”
张颖儿平静地说:“嫂子,是我对不起你,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说着,她举起手阻止齐婉清开口,继续说:“我真想帮帮你,帮帮老张家,这样我和桂枝、桂平住着也踏实。”
齐婉清赶忙深怀歉意地开口解释说:“妹妹,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和孩子们能回来住着,我们全家都很高兴啊!”
张颖儿摇摇头,自责地说:“嫂子,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只是不想做一个吃白食的人!”
齐婉清不知该怎么劝说了。她真的不明白,一个千金小姐怎么会在意自己在娘家吃白食?她完全不懂张颖儿现在的心情。
姑嫂俩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室内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之中。
张颖儿忽然想起自己可以做什么了!她直接对齐婉清说:“嫂子,要不我帮着家里人做衣服吧!”她不是请求,而是肯定的语气。
张颖儿知道自己的长处是什么。自幼培养的一手好针线活儿,虽然不能扎花绣朵,但是缝制衣裳还是可以的。何况,这几年她一直都在帮别人缝制衣服。
她终于感到自己有了用武之地,可以为老张家出把力了,心情有点雀跃。
她双眼放光地看着齐婉清,声音清亮地说:“我可以帮娘和侄儿们做衣裳。”然后稍微不好意思地补充:“你和哥哥的衣服我就不帮着做了哈。”言下之意就是,老人和孩子的衣服不是那么讲究,自己完全可以胜任。
她接着有些涩涩地说:“衣服料子啥的,还要麻烦嫂子备好给我哈。”
张颖儿突如其来的想法让齐婉清有点不能适应。她还真就不明白了,家里明明有绣娘,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有人做,小姑子为啥不能好好歇着,养养身体,非要自己找累受?
看着张颖儿有些雀跃的样子,难得的两眼亮晶晶的,齐婉清没有立刻拒绝她的请求,但是也没有答应下来,只是含糊其辞地搪塞过去了。
直到晚上回到自己屋里,私下和丈夫说起小姑子的想法时,她都还是不明白问题的症结到底是什么。
张耀庭毕竟更加了解妹妹的性格,他告诉妻子:“就让妹妹给母亲和孩子们做衣服吧,也免得她整天闲着胡思乱想。”这事儿就确定下来了。
这是题外话。
齐婉清准备离开绣楼时,窗外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噼里啪啦地下起大雨。
齐婉清看着瞬间就乌云密布的天空,叹口气,坐了下来,嘴里叨咕着:“这天儿真是孩儿的脸,说变就变了。”抬头笑着对张颖儿说:“我要在妹妹这儿多待会儿了,趁机偷偷懒。”
张颖儿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阵喧哗从楼外刮了进来 —
身材明显长高了的王桂枝拉着明显长胖了的弟弟,浑身湿漉漉地冲进来,嘴里还不时发出清脆悦耳的笑声。
姐弟俩身后跟着一个小丫鬟,手里拎着两双小鞋子,嘴里焦急地喊着:“表小姐、表少爷,鞋子!鞋子!”
王桂枝故意使劲儿用光光的脚丫子踏着地,随着那响亮的脚步声,开怀大笑。
她不知道,这将是她这一生中,最后一次赤脚光足踏在地上。
王桂平笑嘻嘻地跟在姐姐身后,小脸上水淋淋的满是雨水。
姐弟俩抬头看到满脸乌云笼罩的母亲,和有些目瞪口呆的舅母,立马停住脚步,收起了笑脸,惴惴不安地低声叫道:“舅母,娘。”
“哎呀,看这一身湿的,赶紧去换衣服,小心别着凉了!”齐婉清看着要发怒的小姑子,抢先开口,对着尾随王桂枝姐弟俩的小丫鬟吩咐:“快去帮着表小姐、表少爷换衣服!”
“还不快去!”张颖儿压抑着火气,沉声喝道。
王桂枝在母亲和舅母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吐了一下舌头,牵着弟弟去换衣服了。
看着孩子们的背影和地面上湿湿的小脚印,齐婉清忽然感觉到有点儿不对劲。她疑虑地看看地面,侧头想了想,迟疑地说:“妹妹,桂枝的脚 —”
张颖儿如雷轰顶,猛然想起自己一直心烦意乱,居然忽略了一个重大的问题:女儿已经六岁多,快七岁了,早就应该裹脚,缠足了!
她心中暗自懊恼,差点错过了最佳的时间,差点儿忘记给女儿缠足这事儿。如果没有及时发现,女儿缠不了一双好脚,将来怎么面对她的人生?
可怜的王桂枝,可怜的那个时代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