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颖儿不愿意惊动任何街坊邻居,只想悄悄地离开。就连崔大婶问到啥时候走时,她也只是含含糊糊地回答:“还要等着娘家哥哥那边安排好,说不定哪天就走了。”
崔大婶没有多想,说了声:“那不一定能赶上送送你们娘儿仨了。”
张颖儿求之不得,赶紧说:“咱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你不用想着要来送我们的。”
崔大婶没有强求,拿着张颖儿已经做好的针线活儿和那块细布料,随便打了个招呼就回家了。她没有预料到,这一挥手道别,就是此生永别。即使能够预知未来再不会相见,以崔大婶洒脱的性格,估计也做不来生离死别的样儿。
崔大婶陪伴了张颖儿从少女到少妇,从娇小姐到贫民妻的整个过程。她完整的见证了一朵美丽动人的鲜花,生生枯萎凋零成了枯枝败叶各个阶段。就算粗线条如她,偶尔也会感叹生活真是太搓磨人,漂亮的脸蛋不抗造。
张颖儿非常感谢崔大婶在这些年里,每逢重要时刻都挺身而出,帮助自己渡过难关!她心里隐隐约约明白,此生大概不会再和崔大婶相见,可是也做不出难舍难分的样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崔大婶的背影渐渐模糊、远去。
在和张耀庭约定时间的头一天晚上,也就是张颖儿要重回张家的前夜,张颖儿收拾好了简陋家里的所有物件儿,把准备带走的少许物品,放进了家里唯一的木箱 — 当年唯一的家具嫁妆里面。
她翻出了压在箱子底的衣物,挑出最好的两身小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儿女的枕头边上。又拿出一身自己补丁最少的衣服,抚平绉褶,放在炕上。
知道要去姥姥家,而且会住在姥姥家,从出生起,基本上没有离开过简陋小家的王桂枝和王桂平姐弟俩兴奋异常。
她们人生头一次知道原来除了爹娘,自己家还有亲戚!头一次知道自己也和别人一样,有姥姥、舅舅、舅母和表哥表弟!头一次知道自己家小巷外面还有很大的地方!……太多太多的头一次,把两个小娃娃最终弄晕了。
她们不知道,因为母亲放下了最大的心结,为她们的人生打开了一扇门,彻底改变了她们今后的生活。
小姐弟俩是含着微笑入睡的,睡梦中脸上始终保持着笑容。
张颖儿彻夜未眠,在黑暗中瞪着大眼睛,静静地躺在孩子们旁边。没有人知道张颖儿是如何度过这个晚上的,没有人知道她的心情究竟如何,也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想了些什么。
黎明来临,灰黄陈旧的窗户纸上透过朦胧的光线,照在炕上躺着的人们脸上。
仿佛刚刚合上眼睛的张颖儿立刻醒来。她轻轻起身,用布巾蘸水擦了把脸。然后转身点燃灶火,用水缸里最后一点水煮了一锅粥。
用断了几根齿的梳子蘸了一点木盆里的水,小心把干枯毛躁的头发梳平整,挽好发髻。插上头天晚上从箱子里面翻出来、出嫁时戴着过来的银发簪,想着看看头发、发簪弄没弄好,张颖儿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久到她已经不记得自己长成什么样子了。
扶了扶头上的银发簪,张颖儿在心里小小地嘲笑了一下自己:“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长成啥样有区别吗?”
叫醒两个孩子,拿起枕头边的衣裳,立刻听到一阵欢呼声:“穿新衣服喽!”孩子们对母亲把过年才能穿一下的衣服拿出来,感到开心不已,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快乐。
娘儿仨刚刚喝完粥,把一切收拾利索,张耀庭高大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长随。
长随们搬着少得可怜的几件物品,先行走出小巷。张耀庭抱起王桂平,牵着王桂枝,等张颖儿挽起炕上的最后一个小包袱,一起走出房门。
张颖儿关上房门,用一把铜锁锁住了她在最美好的年华里,经历的最艰难困苦的生活。
张家的马车从东街到西街,穿过大街小巷、繁华地段。王桂枝和王桂平趴在小小的窗口,一路上惊叹不已。这是在她们姐弟俩短短的人生中,头一次上大街啊!
张颖儿全程沉默不语,低着头,不理会孩子们的喧闹,也不看一眼久违的街市,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耀庭几次想挑起话题,都被她冷淡地态度噎回去了。他暗自叹口气,放弃了。
车到张家大门口,张耀庭率先跳下车,伸手抱下王桂枝,放在地上。一手抱起王桂平,同时把另一只手伸到车厢里,伸到张颖儿面前。
张颖儿猛然惊醒,不自然地扶了扶发髻上的银簪,握住哥哥的手,踩着车夫放好的脚凳,慢慢下了车。
张颖儿在马车旁站住,抬头看了看有些陌生的大门。上一次走进这个大门,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牵起女儿的小手,跟在张耀庭身后,迈进了张家的大门。
她的人生从此掀开了新的一章。
两个长随搬着简陋的行李走在后面,被看门的小厮拉住,有点鬼祟地问道:“啥人呐?来打秋风的?”
一个长随低声啐道:“切,你眼瞎吧?这是大小姐回来了!”
想起关于“大小姐从一枝花变成鬼”的传言,那小厮心里又信了几分,缩缩脖子,站回大门口去了。
那小厮压根儿没有想过要压低声音,他的问话一字不落地钻进了张颖儿的耳朵里。短短的几个字,像一根刺直接扎入了她的心里。她脚步一滞,没有任何言语和行动,又继续往前走了。
张太太在齐婉清的陪伴下,早早就等在主院上房的台阶下。看到主院门外走进来的一小群人,张太太甩掉媳妇搀扶的手,自己倒腾着小脚,跌跌撞撞地迎了上去。
“颖儿,颖儿啊!”张太太伸出双手,带着哭腔大喊着:“我的闺女啊!”其实她真的很想大喊一声:“我苦命的闺女啊!”话到嘴边,自动省略了两个字。
张颖儿的平淡被彻底击穿,她松开女儿的小手,快速超过哥哥,直接扑到母亲面前,“扑通”一声直直跪下,伏地叩首,哭着说:“娘,娘,女儿不孝—”
张太太对着眼前枯瘦干瘪、满是沧桑的小妇人,愣了一下。她看着伏在地上那穿着补丁衣服的瘦弱身子,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她的双手却本能地去拉那弯曲的身躯。
张颖儿跪在地上,抬起头,流着泪的眼睛湿漉漉的,有了一点点生气。
张太太的心被那双眼睛击中,痛不可挡。她抱住眼前的人儿,泪如雨下。
赶过来的张耀庭夫妇分别扶住了张太太母女,一旁的王桂枝姐弟俩却大哭起来。她们拉着母亲的衣服,哭喊着:“娘,娘!”
张颖儿连忙擦了擦眼泪,把两个孩子推到身前,对张太太说着:“娘,这是你的外孙、外孙女。”转脸对小姐弟俩说:“这是你们的姥姥,快跪下磕头。”
王桂枝和王桂平止住哭声,乖巧地跪下,嘴里说着:“姥姥,外孙(女)给你磕头了。”同时弯下身子,实实在在磕了一个响头。
一阵忙乱之后,张太太终于回到上房炕上坐下。她端着媳妇齐婉清亲自送上的茶杯,一边喝茶滋润干渴的喉咙,一边静下心来仔细打量着七八年未见的女儿。
张颖儿一进房门,就带着孩子一起点上一炷香,跪在张老爷的遗像下,磕头。她久久地伏在地上,瘦削的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也没有人上前去劝慰她。半晌之后,她站起来,牵着一双儿女重新跪在母亲面前,低声说:“娘,不孝的女儿回来了,请你老人家收留我们娘儿仨!”
张太太手里的茶杯拿不稳了,“哐铛”一声掉在炕桌上。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声音颤抖地说:“我苦命的闺女啊!老张家是你的娘家,你早就该回来了!”
张耀庭和齐婉清一起上前,伸手要搀扶张颖儿起身。
张颖儿轻轻摆脱了哥嫂的手,带着孩子一起转身,冲着张耀庭夫妇拜下去,口里说着:“今后还要请哥哥嫂嫂多多包涵我们娘儿仨!”
张耀庭满心伤感,把两个孩子抱起来,直接放在炕上。
齐婉清用力把张颖儿拉起来,安置在近旁的椅子上坐下,嘴里说着:“妹妹见外了。这里就是你的家呀。”
说话间,张耀庭的三个儿子一起走了进来。他们先是规规矩矩地给张太太行礼,齐声喊着:“给奶奶请安!”
三个男孩转身给张耀庭和齐婉清行礼,然后好奇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张颖儿,猜测着这位是不是姑姑?犹豫着要不要给她行礼?因为她看上去比后院洗衣服的大婶还要不如啊!
“还不赶紧给姑姑行礼?”张耀庭不悦的声音响起,三个男孩子一激灵,前后不齐地躬身行礼,参差不齐地说着:“见过姑姑!”
小小少年的心里嘀咕着,说好的“貌美如花”呢?这姑姑长得离美貌也差太远了吧?
在泪雨滂沱的洗涤后,张家老少三代人终于集聚一堂。可惜,张老爷看不到这一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