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路 书
作者 清扬
晨起时,天色是蟹壳青的。疏疏的雪霰子,沾在窗玻璃上,瞬间便化了,留下一道道犹豫的痕,像谁欲言又止的泪。手机轻轻一振,是继学先生自澳门发来的讯息,两句墨字,隔着山海,熨帖地跳进眼里:“风吹青松松更翠,雪打红梅梅更红。”心,便像被那无形的红梅枝子,轻轻撩拨了一下。也无须再多思量,披上外衣,径自推门,投进那碎玉纷纷的世界里去。
踏雪寻梅——这念头一起,便成了今日唯一的谶语。山是寂静的,那静是蓬松的、吸音的,仿佛世界刚刚诞生,还未及被喧嚷侵扰。石阶的轮廓已被雪温柔地抹平,只余下微微起伏的曲线。脚踩上去,那“咯吱”一声,不是破坏,倒像是一句稳妥的应答,一声对天地虔诚的问候。雪花是顽皮的精灵,不经意地,一片,又一片,吻上我的面颊。那吻是凉的,清冽得毫无渣滓,却并不惹人躲闪;只一瞬,它便化开了,化作极小的一滴洇水,凉意渗进肌肤里,反唤起内里一丝温存的知觉。这大约便是自然的恩施了,它赠你以寒冽,你却从中品出被洗礼的、鲜活的暖意来。
目光是探路的灯,在琼枝玉柯间细细地寻索。那些夏日里蜂舞蝶绕的热闹,此刻都敛成了深沉的梦,藏在了雪被之下。我要寻的,是另一番热闹,是岑寂底色上,那一点不肯屈就的、灼灼的宣告。
啊,寻着了。
就在那山坳的转角处,几株老梅,铁青的枝干嶙峋着,像是用焦墨在宣纸上狠狠皴擦出的笔意。而就在那最遒劲、最似乎了无生气的枯枝上,一点,两点,无数点嫣红,正静静地爆出来。不是盛开,是“爆”——将那冬的封皮,用一种内敛的、却不容置疑的力量,撑开一丝缝隙,让你窥见里面藏着的,全是滚烫的、关于春的机密。雪落在上面,并不掩其色,反像是悉心敷上去的银粉,衬得那红愈发精神,愈发娇艳得不讲道理。这不正是“雪打红梅梅更红”么?那“打”字,原不是摧折,竟是淬炼,是砥砺,是天地间一场冷与热的盛大交欢。
思绪不由得飘远了,飘到宋朝,飘到诗人卢钺的沉吟里。“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他是公正的裁判,亦是无奈的看客。梅与雪,哪里是真的在“争”呢?它们更像一对亘古的知己,在相互的映照与成就里,辨认出自身最完整的魂魄。梅输雪的,何止三分白?它输的是那铺天盖地的气魄,是那毫无挂碍的纯粹。雪输梅的,又岂止一段香?它输的是那在绝境中勃发的生命意志,是那由苦寒里煎熬出的、蚀骨的幽芬。它们“逊”与“输”的,原是自身所无;而这“无”,恰恰成全了对方的“有”,使得这银白世界的一角,因了这一点红,而有了温暖的焦点;使得这幽独的寒香,因了那无边的白,而传得更远、更清冽。这便是“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了,是东方哲思里,最和悦、最圆融的大观。
眼前的梅,还在静静地孕着它的骨朵。那紧闭的红,像一粒粒微型的火焰的种子,等待着某一刻的席卷。雪呢,不疾不徐地飘洒,为它沐浴,为它加冕。梅因雪而有了冰肌玉骨的风神,雪因梅而有了可堪寄托的柔情。我痴痴地望着,恍惚间,自己的思绪也脱离了躯壳,化作那漫天飞舞的六出冰花中的一片,从无穷高的、灰蒙蒙的天际,旋转着,飘落下来。而那一树红梅,仿佛也伸开了它无形而温柔的手掌,静静地、慈悲地,接纳着我的飘零。
这便是我所见的人间词话了。没有言语,只有无边无际的白,与星星点点的红;只有落雪的沙沙微响,与寒香在冷空气中的暗自浮动。在这阕词里,我是那偶然闯入的一个标点,一个顿挫,很快便要被这宏大的静默所吸收,所化解。然而心里,却充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饱满。那是由冷冽而生的清醒,由孤独而得的丰盈,由一场无声的“雪梅之恋”所照见的,自身灵魂里那一点不曾熄灭的、对美与生命力的赤诚向往。
风起了,吹动枝头的雪,簌簌地落下一些。我该回去了。转身下山时,脚步轻快了许多。仿佛那梅的魂魄,那雪的精灵,已有一缕住进了我的心里。归途上,依旧是白茫茫一片。但我知道,那白里,藏着红;那静里,响着歌。这便够了。